《贵山漫记——旧事南明--喂猪刘妈》

综合广播 | 2020-12-18 09:55

作者:涤之

“喂猪刘妈”,是小弟给“挑水刘妈”隔壁的另一个刘妈取的字号。喂猪刘妈说话的声音嗡嗡的吭亢音特别重,虽然一直我也没有辨别清喂猪刘妈说的是哪里的方言,但我倒是晓得她家是平坝迁来的,在兴隆东巷已经住了20来年了。我以为喂猪刘妈是少数民族,因为穿的长袍大褂,还绾发髻,讲话有些地方还翘舌,且总是上扬音,可其实人家是梱噜噜的南京人,如假包换的汉人噢。

喂猪刘妈给我讲古,说她家祖宗是从明代就到贵州来了的。还说明代时,贵州历史上最大的事就是朱元璋移民。说洪武年间朱元璋派30万军打到贵州这边,消灭了元朝残余势力,最后把受伤的军人留在贵州,朱元璋索性就将留在贵州伤病官兵的家眷全部送到了贵州。虽然600年过去了,她们的腔调、服饰还是同明代时期一样,没有改变。

喂猪刘妈的服装很特别,都是蓝色大袍子,且宽宽袍窄窄袖的,月蓝色的长衣大袖,外围深蓝色的围腰,腰间系上一条黑色丝带。长发挽起用圆网罩于脑后,佩戴着的银饰中有四方田,尖头武器,还有水,相思链等首饰。这是明朝皇帝朱元璋老家汉族妇女的正统装束——“凤阳汉装”。屯堡当地有流传的俗语形容她们的装束是:头上有一个罩罩,耳边有两个吊吊,腰上有两个缲缲,脚上有两个翘翘。翘翘就是鞋头尖尖的,里面藏有小尖刀防身,因为战争需要。

喂猪刘妈说的故事,都是些她家祖先打仗到贵州的古老故事,还说在我们贵州安龙的“南明王朝”皇帝朱由榔,就是她家的上几辈祖宗先人。

喂猪刘妈还给我讲,她们“南京人”没有结婚的女子留独辫,扎红头绳,结婚后才变成她一样的凤阳头。还说婚前头上装饰的红带,变成了婚后的白带,就是额头顶的白帕。由红变白,表示她们嫁给军人的决心与悲壮。她们从嫁过去的那一天就做好了为丈夫戴孝的心理准备,所以就戴白帕。喂猪刘妈的这类故事,我喜欢听,但心里又有点发怵。实在的,怎么漂漂亮亮的姑娘才刚出嫁,就想着要为丈夫戴孝帕呢?多不吉利呀,是不?

我喜欢喂猪刘妈,一是她不论天寒酷暑、下雨吹风,都会在她家与众不同的木头房子堂屋前、雕花腰门推开处,摆一张条桌,上面总有两碗茶,敞开着,没遮没拦的,随便什么人经过,都可以自行取茶喝,且分文不用付。喂猪刘妈施茶,从我家搬到兴隆东巷那天起,就看见她天天月月年年,从我的童年、少年到青年,不曾间断过,不论谁,好像喝她家的茶是理所当然的。酷暑的盛夏,行人路过,随手拿起碗,一口喝下肚,怡然自得地打了一个嗝,抹抹嘴,或再喝一碗。有的人客气,对着有人或没人的屋子,说声谢谢;但大多都没有二话,喝了,放下碗就走。喂猪刘妈或早或晚从里屋出来,认真虔诚地涮涮碗,又冲上黄澄澄的两碗茶。

与喂猪刘妈家仅隔一户的徐老太,门口也摆了有玻璃盖盖的四杯水,两杯白水,两杯红水;白水一杯一分钱,红水(冰果露)两分钱一杯。奇怪的是,两家的水都有人喝,糖精与品红勾兑的“冰果露”,卖得还挺快。

再就是喂猪刘妈剁猪草了。喂猪刘妈剁猪草,总是笑容满面,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甜蜜的,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剁得又快又细,生怕猪吃了梗着。

喂猪刘妈剁猪草,总在下午三点后,因为我每天三点午睡后总喜欢贴着临街的玻璃窗看喂猪刘妈剁猪草,久而久之竟入了迷。喂猪刘妈的手好大,一大捆猪草在她手里把得紧紧地,一大把比我家切菜刀大得多的刀,上半截黑黝黝的,还有些许斑驳的铁锈;顺着刀背厚厚的黑,刀叶渐变为青色——白色——银色,且一路薄下来,到了刀刃处,就只能看见亮锃锃的闪闪银光了。喂猪刘妈在一个大木盆里放上一块方方的、有着千刀万宰印迹的厚木板,一手握猪草,一手握刀,随着刘妈嚓嚓嚓嚓的手起手落,一上一下的闪闪寒光嗖嗖嗖嗖地此消彼长,倏地,剁好的猪草就堆成了一堆绿绿黄黄的碎渣,盆底还浸出绿茵茵、浓蓉蓉的浆水,真是好看极了。别看我几乎都是隔着玻璃看,但我真的能闻到青草的芳香噢。你说,喂猪刘妈喂的猪能不肥壮?

后来我给小弟说,应该将“喂猪刘妈”的名号改为“剁猪草刘妈”。小弟瞪我一眼,不屑睬我,转身径直走了。俄顷,小弟脸也不转,抛过来一句:

“剁猪草为哪样?不就是喂猪?多此一举。”

哎,起名字、应该说敷绰号,我永远比不过小弟。我喊住小弟,让他帮大肥猪起个名字,小弟倒来了兴致。小弟装模作样地按捺住兴奋,眼珠转了转:

“呶呶。“小弟头一扬,冲口就出。

“呶呶?”我呶着嘴。

“哎!是呶呶(naonao),不是呶呶(nunu)。笨噢!”

“哦,有什么讲究?”

“一个猪,要什么讲究?不就是拱食的时候闹得欢吗?就是闹闹的意思了。”

“哦,那我觉得还是呶呶好,喂猪刘妈每次给大肥猪喂食的时候,都是呶……呶呶……呶……的呼唤,跟她们屯堡人说话的尾音一样好听。”

“嗛!”

小弟看我不买他的账,不屑一顾地走了。

我终于自己起了一个满意的名字,虽然只是为猪起的。

我给喂猪刘妈说大肥猪有名字了。喂猪刘妈边拨饭喂大肥猪,边回答我:

“我的乖儿有名字嗡,不用再起了。”

我有点沮丧,但还是忍不住问了问:

“叫什么?”

“呶呶。”

喂猪刘妈呶着嘴。天哪!怎么会这样?我们俩为大肥猪起的名字竟会一模一样!我好高兴。

我很有成就感地回了家,一心要告诉小弟,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

又是下午三点左右,又是喂猪刘妈剁猪草的时候;又是我隔着玻璃窗享受喂猪刘妈干劲十足地手起刀落“嚓嚓嚓”的时候。

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我也能像“喂猪刘妈”那样剁猪草就好了,当然也要一手握一大扎猪草,也要有一把这么大的刀;嚓嚓嚓一刀刀下去,齐齐整整、绿茵茵、香喷喷、满当当的一盆,呵!这是我一个人的成绩。

呶呶越长越大,白白的、壮壮的,身上还有着一朵朵是耶非耶的褐色梅花,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呶呶还会笑呢,你没看见?就在它吭哧吭哧地咀嚼一阵后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笑得那叫一个甜哦,连喂猪刘妈都笑得一只手抚摸着呶呶的背,一只手习惯地摸着自己的鼻子,合成了两个甜。不,应该叫三个甜,还有在玻璃窗后面的我呢,我也觉得好快乐。

淅淅沥沥秋雨不断的时节到了,不过还好,兴隆东巷的石头路面已经踩不到“眨眼石”了,尽管偶尔有些石头还会松动一下,但,绝对是干“眨眼”不冒水了。因为,在今年冬天来临前,我妈妈为了前巷的七幼、中巷的兴东小学、后巷的九中,三所学校的学生们不再受“眨眼石”冷不防地“袭击”,就一家一家地说服,挨家挨户地动员,在自己拿出的10元钱基础上,请每家至少出一元钱;实在拿不出钱的,就出点力;大伙将巷子里的石头路,特别是“眨眼”的石头全部翻修了一遍。

喂猪刘妈说:你妈妈是武训一样的人嗡,想得出行乞修路。好嗡。

喂猪刘妈很有文化噢,才刚演的电影《武训传》,她就能活学活用了。不过,武训行乞兴学的话由喂猪刘妈的屯堡腔说出来,终究有点滑稽。我想,妈妈可能也是学武训的吧?见贤思齐嘛。

天说冷就冷了。喂猪刘妈没有草可以剁了,她就用两把刀,一上一下地把番薯剁碎,掺进苞谷,煮了一大盆黄澄澄的糊糊给呶呶吃。呶呶吃得好香啊,依然吧嗒吧嗒脆声声地吃得头都不抬。

“老牛老牛,是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咦,我怎么会想到《红楼梦》中刘姥姥说的这句话呢?或许是我那时成天看闲书的过?经常会不知不觉、生搬硬套地将书中的典故、诗词、句子,运用在生活中。

“也好也不好。好呢,是你活学活用,能帮助你记住读过的书;不好的是,用多了有点迂,有点卖弄。不过,适当地应用也是可以的。”

这是妈妈说我的,我倒是心悦诚服。

其实,喂猪刘妈喂的猪食,不要说呶呶吃得香,我觉得我吃着肯定也很香,也是连抬头的时间都不会有,因为那时的番薯与苞谷,都是我们定量的杂粮,亦是我们天天向往的主食。哎!都是那些年辰的定量太少,闹得贵阳人都会跟着说北方人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了。是呀,谁叫贵阳是个人源五方杂呈的城市呢。

呶呶要下崽了,喂猪刘妈更是欢喜得不行,总是一边吃着番薯,一边掰一块直接喂到呶呶的口中。有时候,喂猪刘妈端着碗吃着饭,一定会刨一大半在地上,看着呶呶啃哧啃哧咀嚼着,一个劲地咯咯笑着擤着鼻涕,顺手就揩在她“南京人”的大裙子前襟上,高兴得合不拢嘴。咦!我最烦哪个把鼻涕乱敷了。喂猪刘妈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嫌弃,竟绘声绘色地出了一个谜语给我们猜:

“一条街,两条巷,两个乌龟出来望。五个恶鸡婆,抓它在壁头上。”

嗨!不就是鼻涕流出来了,顺手揪下来,敷在墙上吗?还笑得这么“咯咯咯”的。咦,好膈应噢!

不过,跟喂猪刘妈在一起,总是高兴的。

可是,那个下雨天,就在那个下雨天的擦黑时分,妈妈让我去打酱油。我家酱油总是我去打。因为我愿意多走几步路:

“过了南门桥的大铺子,同样是酱油,可味道香得多了。黑红色的,酽笃笃的。那张酱油票就更划得来嗡。”

这当然是喂猪刘妈教我的。

我拿着可以多装点酱油的大瓶子,准备到南门桥那边大铺子去打,刚走到巷子口,一堆人在观看着“军区大院”朝门右边高阔的青砖墙壁上贴着的一大张布告。我挑眼瞄去,看见布告上好几张脸中有一张脸似曾相识?我急猴猴地拱进去,第一张照片旁边嚇然写着:

“詹小平,现年17岁,现行反革命分子。1967年3月12日在紫林庵公共厕所内写反动标语。罪犯的祖父詹德瑄,系反动的旧官吏,军阀时期财政厅长、民政厅长;罪犯的父亲詹树人,反动的国民党中校军官,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其姑父黎汉臣,反动的国民党少将军官……”

妈呀!我揣着咚咚咚急速狂跳的心,转身就往回跑。我一口气跑到后门,刚抬起手要敲门,我猛然想起了妈妈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悲哀绝望、孤苦无助的眼睛呀……

1966年11月26日晚。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凝,晚上寒风嗖嗖的,贵阳一入冬就是爱下凝。我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着,也好,明天就有冰凌玩了。我冲上一小盘冷水,还没有来得及浸入一根用于水凝成冰后吊冰的细麻索,大门突然就“咣!咣!咣!开门!开门!”高喉咙大嗓门地炸的山响。

“那个哦?这么重的手!”

我从上屋跌跟贯斗地扑到大门,叮铃咣噹地拉开门闩,门都还没全打开呢,呼喇喇地就蹿进了一串人。呵,都是带着红卫兵袖章的,直直地就冲进了院子。这些人,真没礼貌,谢谢都不会说一声。我心里嘀咕着还没缓过神来,那一串红袖章已经紧紧地围住了我家上屋,其中一个男生用脚踹开我家门,嗨!还不用我恼怒,那人的脚给崴了。因为我家外门是从来不栓的。

那天妈妈下午到教育局开会,天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家里惯例的就我与大哥各自歪在自己的床上看书。那些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从来都是不关己事不劳心的大哥。大哥迷糊着起身:

“咦!你们?妹妹,倒茶……”

大哥话还没说完,就被俩红卫兵上前捉住了双手,大哥高声喊:

“搞哪样?!”

那俩红卫兵一人一拳就将大哥打得噎在坎子下。大哥仍大声询问,还好那些人不理他。我发现其中两人曾在我家开音乐会时见过,一个拉二胡,一个碰铃。他们都是大哥在读的师范学院的同学呀,怎么了?“抄家”!抄家这个念头惊醒了我。原来抄家已经来到我家了。我的眼前出现我们兴隆东巷、新华路、大南门一家家被抄的场景,这场景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野蛮地重演着。

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我反而不太惊慌了。我知道我家什么都没有,因为我家住在“雷祖庙”时爸爸被带走后,家里值钱的家具、物什等都变卖了;前几天夜晚,妈妈还将她以前的旗袍、丝袜子、高跟鞋、小皮包等,用大提篮装了满当当的两提篮,候着院子里的人们都睡了,让我和小哥悄悄地倒进了南门河,临了我还偷偷地藏起了解放前爸爸从英国给妈妈带回来的小皮包——亮晶晶黑漆漆的,那颗小长方形的水晶“摁扣”,正好能照满我的眼睛。我怎舍得扔进河水里?还好,小哥最后还是帮我藏在了他腰间,带了回来。

天,又开始下凝了。

我家还在被红卫兵们专心致志地抄着。

与我同睡在院子西南面下屋里的外婆要起来屙尿。因为那时陈嬢嬢已经出嫁了,我那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的姨父调防离开贵阳时,姨母将已经70多岁的外婆送还了我家。妈妈安排我与外婆住,早晚好照拂外婆。外婆屙完尿,没看见往常照拂她的我,摸摸索索地竟来到东面的上屋。我赶紧上去扶住歪歪拽拽的外婆。拉二胡的同学看见了外婆,急忙用身子挡住外婆,从背后打手势让我将外婆带走。可惜外婆不了解现状,还扒开人家,抵住抵住地往屋里去,嘴里还说着:

“你们是哪点来的?在我家搞哪样?”

我赶紧挡在外婆面前,连推带抱地准备将她带出人群,可惜迟了一步。红卫兵的头头来到了我们面前,手指着外婆说:

“一个地主婆,还敢在这里乱说乱动……”

红卫兵头头的话还没说完,我大哥已经跨上前:

“你们是针对我,不要殃及我家外婆。她也不是地主婆。”

那人一巴掌打到我大哥脸上,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你还是年年拿奖状的优等生?你他妈是黑狗崽子,还敢在这里耍威风。呸!也不屙泡尿照照你那副圣像。哦呸!狗崽子!”

“骂我就骂我,不许提我妈妈!”大哥梗着脖子说。

“二胡”过来拉开了大哥,还将我和外婆安妥在院子中间,轻声叫我们不要乱动。我们安静了,大哥仍不停地据理力争着,阻碍着他的同学们的“革命行动”。

还没抄完我家呢,外婆又要屙尿了。外婆只要醒着,就一定要自己上厕所的。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无奈,我只得向“二胡”请旨。“二胡”不敢做主,我又急又乱,总不能让外婆屙在裤子上呀。我顾不得准不准了,扶稳生于1893年,裹着小脚的外婆,巛巛倒倒地慢慢朝厕所走去。

今夜外婆的尿怎么这么多?是天冷?抑或是吓的?我揪着心,扶着外婆一步挨一步地走着。我心疼地想,要是外婆还在我那解放军军官的姨父家,肯定不会这样可怜了。我戚戚然地遐想着。突然:

“去哪点!滚回来!”

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吼,一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兀地就冲到我们面前,外婆吓得倏地就缩在了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扶外婆,天!外婆已经尿裤子了。我想抱起外婆,可十岁的我,怎么也抱不起外婆来。外婆已经被吓昏了,老是往地下缩。我心疼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男人看见外婆不能动弹了,说了一句“装疯!”径直转身走开了。我半抱半拖地将全身颤抖着的外婆拖到我怀里,来到显然是头目的一个红卫兵面前,求他让我外婆回她的屋里换裤子。那男人掉开脸佯装而不睬。我放下外婆又面对着他低声求着。那男人似乎要吼给谁听似地:

“不行!她是地主婆,万一出事了,哪个负责?”

“求求你啦,她都70多岁了,能跑到哪儿去呢?求求你啦!”

“说不行就不行!再求也没用!”那人突然高声大气地。

我“哇”地一下哭出了声。我“噗”地跪在地上,亦嚎声大气地求那些人:

“求求你们了,我外婆快死了,求你们让她进屋吧!”

我的大声引来了巷子里更多的邻居,好几个婆婆妈妈们挤到人群里,一个名叫“烟膏刘妈”的上前委婉地求情:

“红卫兵哦,乖崽哦,还是让老人进屋吧,喊声搞出人命来哦。”

所有的红卫兵齐齐地看着“头目”,没有答话。

“我帮你们守着,保证不会让她跑了。”烟膏刘妈手抚着胸口说。

红卫兵里面发出了嘁嘁啾啾的低声絮语。

“要是我外婆今晚真的出了事,对你们也不好呀?大哥哥,求求你啦!”我仍跪在地上,低声恳求着。

那头目推了推身边的一个红卫兵。那红卫兵走到我面前说了声:

“你们可以进去了。”

我咕噜一声站起来,想要扶起外婆,但我的力气没有了,双脚使不出劲。我急得放声大哭起来。巷子里的人们帮我扶起外婆,半拖半抱的,终于回到了外婆的屋里。

淅淅沥沥的凝毛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滴滴答答的小雨。“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的下雨当过冬。”虽说还没有到过年,但只要一下雨,贵阳就会加倍地冷,何况已经深夜了。

突然,上屋里响起了大哥的呐喊声:

“那是我的!那是我节约中饭钱买的。”

一红卫兵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的?你家的都是人民的,都是你家剥削人民得来的!”

“啪!啪啪……嗒!”

“啊……”

大哥一声呻吟传来,屋里面好像几个人正在打架。正在此时,大门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妈妈回来了!

一听见妈妈的脚步声,我哽了好久的眼泪又簌簌簌地流了出来。我本能地就要朝妈妈跑去,可我正守着刚刚换完裤子睡下的外婆呢。我摸摸外婆的胸口是热的,知道外婆不会有大碍了。我给外婆腋好被窝,回到院子里淋着雨的妈妈身边。

妈妈照例地穿着她那唯一的黑呢子外套,拎着也是唯一的黑皮包,只是她的头发、黑呢子衣、黑皮包都已经湿漉漉的了。妈妈眼睛里分明装着“为什么?”但疑问瞬间就没了影。妈妈双手垂着,黑皮包好像好重,只悬挂在她的一只手指头上,似乎时刻都会掉下来。我赶紧把妈妈的皮包取过来。妈妈伫立在院子里,雨水一串串地顺着她的眉毛、眼睛、脸颊、嘴角,砥柱砥柱地流淌着;妈妈亦不揩一揩脸上的雨水,只是双手垂着,静静地看着她当年的学生们(好几个都是我大哥童年时的幼儿园同学),一言不发。

大哥的又一声呻吟,令妈妈倏地一个箭步就冲进了屋里,按住一个红卫兵手中还要打向我大哥的“电烙铁”。所有人都不动了,妈妈只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要打人。”

大哥脸上带着明显的青紫肿块夺过“电烙铁”,爱惜地用衣服擦了擦:

“妈,这是我和麟弟节约中饭钱打伙买的,不是爸爸解放前的。您晓得的。”

妈妈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大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红卫兵们的翻箱倒笼终于肯停了,里间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温和地对妈妈说:

“詹园长,请你在这上面签字。”

妈妈狐疑地看着他。

那男人说:

“这是清单,我们要拿走这些物品。”

妈妈看定那人:

“您是黄老师。”

那人点点头:

“这是我们学校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请您理解。”

妈妈没有说什么,扫了一眼清单,指着清单说:

“这个不能拿走。”

黄老师凑近看了看,从堆在床上的一堆物品中理出一张黄色的“纸”递还妈妈,妈妈说了声谢谢。红卫兵头目挤上前,一把抢过妈妈手上的“纸”,瞭斜瞭斜地看了看妈妈,又低头看看“纸”;倏地,那头目眼睛就鼓了起来:

“这还了得?这是反动的‘委任状’。还不准带走?我怕翻了天喽!”

妈妈将手一伸:

“同学,请你看清楚,这是1952年贵阳市政府颁发的‘贵阳市第七幼儿园园长委任状’,是新中国的政府颁发的,不是反动的。请你还给我。”

那头目说:

“不是反动的也是‘封资修’的,都是十七年教育黑线的。就是这条黑线,令我们工农子女喘不过气来。不准带走?撕了!”

那头头说着,两手就开始动了。

我妈妈倏地抢过来激动地说:

“你知道这委任状是谁发的吗?是毛主席的妻子贺子珍的哥哥贺培贞,我们市的贺副市长亲自颁发的,你能说是反动的吗?请你还给我。”

那头头显然是被“毛主席”仨字镇住了,不敢往下撕。黄老师从他手上拿过去,对我妈妈说:

“我们拿回去,等运动成果展览后,会还回您家的。”

“其它的就算了,这张委任状请您一定还给我,这是我最珍贵的。”

妈妈有些不放心地。

那头目凶狠狠地说:

“不可能!我们就是烧了也不会还给你,我们贫下中农的后代永远也不会再受你们教育黑线的统治了。你们全家都是牛鬼蛇神,包括你!”

那人如同喊口号一样,指着我大哥的脸,滔滔不绝地咆哮,好像要把他家前世今生的冤屈都怪罪在我妈妈和我大哥身上。真怪,十七年教育路线又不是我妈妈制定的。

黄老师大声说了一句:

“走吧!”

红卫兵们踩着我家干干湿湿的所有物什,扛着在我家抄出的一包包“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反动东西”,大踏步地离开了我家。

那时家里的孩子就只剩下我与大哥了。我姐为了能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跟我们家脱离了关系,到处革命去了;小哥在清华镇电厂当学徒,小弟被我妈妈送到了我那国民党旧军官爸爸劳改的农场。

妈妈好像累极了,坐在已经被踏成只剩几个大窟窿的床绷子骨架上,摊垂在双腿上的两只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我和大哥一左一右地站在妈妈身旁,我们都没有说话。稍倾,妈妈吃力地站起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大哥青紫的脸颊,眼泪轻轻地流了下来。

妈妈扁了扁嘴,吞了口气,幽幽地说:

“哎!我这一生,经历了火烧、水淹、飞机轰炸,还遭抢过;不过,今天抄家是最伤人的了,还是在新社会。哎……”

我和大哥都没有吭气。

妈妈仿佛又自言自语:

“不过,都遭遇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更糟的了……还好,每次人都没什么损伤,老天也算可怜我了。”

此时,我看见妈妈的眼睛里一派渺茫、孤苦、无助。我可怜的妈妈啊,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快长大吧,让我代替妈妈吧!我忧伤地想着。

被抄家不久后的我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坐在巷子头军区大院门口的坎子上,踟蹰惆怅地一筹莫展了。我想着怎样才能不让妈妈看见小平表哥罪状的布告;罪状里的内容会再次刺痛妈妈的心,妈妈肯定会被这奇耻大辱压倒生病的。抄家那天后,妈妈流了好长时间的鼻血,卡白的脸色一直都没有缓过来。

喂猪刘妈手擎着鞭子呶……呶呶呶……呶地赶着呶呶散步回来了,经过我面前时,关心地说:

“姑来(屯堡话小姑娘的称谓),咋个坐在冷石头上嗡?”

我不晓得咋个回答好,眼睛斜看着头顶右上方的布告。喂猪刘妈用两条腿夹住呶呶,鞭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指认着布告上的文字,突然惊愕地指着“詹小平”头像说:

“你家,亲戚嗡?”

我点点头。

“是你妈妈的侄儿嗡?”

我又点点头。喂猪刘妈又说:

“里面有你家外公?爸爸?那你坐在这里能做哪样嗡?”

喂猪刘妈还要说什么,我实在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我怕我妈妈看见了伤心……”

喂猪刘妈想了想说:

“你回家去,一会儿风一刮,就没得嗡。”

“真的?”

喂猪刘妈点点头。我眼泪还没有干,就赶紧跑回家了。

隔一会儿,我又回到街上去打酱油。刚才的酱油都搞忘记打了。我到布告那儿一看,詹小平两只眼睛还在幽幽地盯着我,我无地自容,赶紧跑到街对面合作社打了酱油,倏地溜回了家。

妈妈暂时是不会出门了,因为天渐渐擦黑了,大门已经上了锁。我悄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布告那儿。咦!喂猪刘妈也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把砍猪草的大刀。喂猪刘妈看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喊我“姑来”,还转开脸去。我知道她为难。我上前去扯了扯她的大裙子,摇摇头。我想说不要紧,可是喂猪刘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瞬间就扑到布告前用大刀去划“詹小平”的脸。我俩全神贯注地做着犯罪的事,没想到后面伸出来一双手,将喂猪刘妈的刀夺走了。我吓得蹲在喂猪刘妈的大裙子下摆后怵怵发抖。喂猪刘妈突然高兴地喊:

“姑来,出来喽嗡!”

我出来一看,詹小平的脸花了,眼睛不见了,顺着詹小平左肩的那几排字亦没有了。喂猪刘妈和她的儿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詹小平与我外公、我爸爸、我树人舅舅,都是被高大健硕的刘叔叔撕走了。从那天起,我就特别敬重刘叔叔。

说来奇怪,我们叫喂猪刘妈为“刘妈“,叫她的丈夫刘木匠为”刘公公”,叫她的儿子为“刘叔叔”。有点乱了辈份嘞。好在喂猪刘妈都没有计较。

喂猪刘妈尽力地“保护”了我妈妈的颜面,我真是感激非常。我俩都晓得这事不能说。我和喂猪刘妈没有商量过,但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从那天起,我亦同喂猪刘妈一起全心全意地盼着呶呶快快生猪崽。

呶呶越来越漂亮了,特别是肚皮处,花纹清晰得鼓鼓壮壮的,让你担心它时刻会掉下来。可呶呶就是老不生崽。喂猪刘妈说,要耐心地等,就像瓜熟蒂落一样,呶呶的崽就生下来了。但还没有等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居民委员秋四刘妈带回来街道革委会给喂猪刘妈家的一纸勒令,说是城市喂猪是反革命倒退,封资修复辟。还说因为喂猪刘妈家成份好,让她主动将呶呶上交革委会,就不追究她家了。喂猪刘妈求她们,说等呶呶生了崽后再上交,不然就太惨道了。她们回答,再不上交,就要喂猪刘妈扛着呶呶游街。天哪!呶呶跟反革命有什么关联呢?怎么看见人家高兴就想叫人家哭呢?太丧德了。

喂猪刘妈与呶呶不见了,刘叔叔和刘公公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妈妈和我都跟着好着急。妈妈说:

“你和刘妈好,你想想她平时给你摆什么龙门阵?”

“没什么,就是教我念过一首诗。”

“什么诗?”妈妈问。

“容我想想……”

“石头的瓦盖石头的房,石头的街面石头的墙,石头的碾子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窝石头的缸。”

“哦,那是说她们石头屯堡的。不是这个。”刘委员插嘴。

“再想想,还有什么。”妈妈又说:

“还有……都是喂猪的事了。”

“刘妈说猪的故事里有什么你觉得新鲜的?你向往的?”

“我向往砍猪草……”

妈妈以为我调皮,嗔了我一眼,正色道:

“刘妈对你这么好,还帮你做了这么难的事情,你也要想办法帮助她才对,是不是?”

我狐疑地瞪着妈妈,詹小平的脸开始在我眼前晃悠。

“哦……刘妈说呶呶喜欢吃青草,喝干净的水。”

我赶紧收回游弋的思绪:

“我和刘妈赶着呶呶去后河边吃过几次草呢。”

“后河边都找遍了,没有呀。”

刘委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应答。

“还有花丛中,呶呶喜欢啃鲜花。盲人工厂那边有好多野花……”

我想起了我与喂猪刘妈赶着呶呶去过那里,吃过那边的花。

“都冬天了,哪来的花噢。”刘委员又插了一句。

我突然跳起来,往后河边跑。我想起喂猪刘妈说过即使是冬天,野草野花的根都是有甜水的,呶呶最喜欢吃。

冬天的杨家大河一派萧疏,两岸的花草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收尽了庄稼的土地亦是光秃秃的,只有一些长长短短、稀稀落落,已经凋零的小麦秸秆,仓惶兮兮地面对着那几簇不怕冷、还绿着的灌木,在风中孑然地摇曳着,那湿漉漉的冷更加冷进心去。

终于看到喂猪刘妈和呶呶了。她们俩都在花丛中睡着了。那是一大蓬还没蔫透的白色大喇叭花,喂猪刘妈和呶呶睡得好熟哦,一动不动的。妈妈摘了一朵已经变成锈色的花,又翻开一张叶子的背后嗅了嗅说:

“不好!这是‘曼陀罗花’,有剧毒,人畜吃了都会死的。”

刘叔叔呼地上前,抱起喂猪刘妈大喊妈!妈!妈……

喂猪刘妈睁开了眼,看一下睡着的呶呶,眼泪顺着她宽厚的脸咕嘟嘟咕嘟嘟地滚滚而下。刘叔叔用脚推了推呶呶,呶呶硬邦邦的,呶呶死了!呶呶的肚子还壮鼓鼓的,猪崽还没有瓜熟蒂落呢。

我拉着躺在刘叔叔怀里、还没有完全清醒的喂猪刘妈的手,眼泪也跟她的泪水滚在一起,打湿了喂猪刘妈的大裙子。我摸娑着喂猪刘妈的手,想起她砍猪草持一大扎猪草的样子,不觉低头认真看她的手;哦,原来喂猪刘妈左手的“虎口”是没有连蹼的,是曾经被刀深深地拉伤过的。我抚摸着喂猪刘妈的大手,眼泪老是止不住,我觉得她好冷,好可怜。

失去了呶呶的喂猪刘妈再也没有猪喂了,但她还是喜欢砍猪草,每天晌午时分,春夏秋冬,一日都不停歇。只是,喂猪刘妈砍的猪草,是刘公公散落在她从前砍猪草大盆里的刨木花。我再也听不见喂猪刘妈吭亢的说话声和嗡嗡的尾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