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文学丨时光荏苒中的诗意栖居 ——读《欧阳黔森诗选》
撰文:李 俊
许多并非以诗歌闻名的大作家年轻时写诗,成名以后依然写诗,老年以后还写诗,不为稿费,不为沽名,比如莎士比亚、鲁迅、郭沫若、莫言等。评论者一般都认为是作家为了保持对生活的敏感、思考的敏捷和文字的敏锐。其实,这主要是源于作家的赤子之心和诗意栖居的理想。
20世纪80年代及90年代初,可谓全民爱文学,特别是在大学校园里“写诗读诗是时尚,北岛舒婷是偶像”。90年代初,我在贵州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欧阳黔森在贵州大学中文系进修,我们正年轻,都酷爱文学,酷爱写诗。他的诗歌创作要比我早一些,1984年就开始发表作品了,1992年他的组诗《地质之恋》获得了“第一届贵州新长征职工文学奖诗歌一等奖”,诗歌《高原梦》获得了“贵州省大学生诗歌比赛一等奖”。能得这些荣誉,是实至名归的。他的诗作给当时的诗坛带来了一股野外的生活气息,这种气息在那个时代是弥足珍贵的。那个时候的大学生几乎都是从校园到校园,生活阅历单一,而欧阳黔森不一样,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诗人,是从地质队走进大学校园的,带来的是一种朴实、野性、自由的生活风貌,这种风貌与他的诗一样,给当时的贵州诗坛带来了别样的山野泥土的芬芳。我很欣赏这样的芬芳,于是我们成了诗友。
那时候欧阳黔森经常来师大,我们一起聊天、喝酒,时间晚了他就睡在我的办公室。即使在冬天,办公室里非常太冷,他居然也能睡得下,幸好办公室里有中文系篮球队的球衣球裤,他胡乱套上三四件,就在木地板上呼呼大睡了。我很钦佩他这一点,问他怎么这样也睡得着。他说,地质队员嘛,这算什么!在野外找矿的时候,猪圈、牛圈都睡过。他的身上似乎永远洋溢着一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精神气质,这从他的诗歌中便可一见端倪。
1992年早春,我们捣鼓着要创办一份诗歌刊物,随即又撺掇了两个贵大毕业的黔北青年诗人刘华、夏晖加盟,还邀请了大姐诗人周西篱加入办刊的队伍。虽然是一份内刊号,我们却十分珍惜,乐此不疲地约稿、编稿。好在那个时候,西篱是《花溪》杂志的编辑,刘华是《遵义晚报》的副刊编辑。夏秋时节,我们的《黄果树文学报》创刊号终于与读者见面了,第三版是英汉双语的“欧阳黔森诗歌专版”,转载了他的诗歌《地质之恋》《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等。这份文学报可惜因经费缺乏,仅办了一期就停刊了,可它的影响却毋庸置疑。至今,仍有许多当年的文学爱好者谈起这一份报纸。
1994年,欧阳黔森的第一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在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书名还是当时的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省作协主席蹇先艾题写的。书中收集了他的散文、诗歌,算是他早期创作的一个总结吧。之后,他搁笔达六年之久,这六年他下海经商,开矿、办厂,搞得风生水起。正当大家以为他会成为一名成功商人的时候,他却来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大转身。1999年,他在《当代》发表了他的代表作,也是成名作《十八块地》,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持续在《当代》《十月》《收获》《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发表大量的长中短篇小说,随后他又踏入影视圈,写影视剧本、做制片人,迅速地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像《雄关漫道》《绝地逢生》《奢香夫人》《二十四道拐》《星火云雾街》《伟大的转折》《花繁叶茂》《沸腾的群山》《极度危机》等影视作品达15部之多,在央视播出后社会反响非常强烈,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金鹰奖”“飞天奖”“金星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等国家级奖项23次。他在文学创作和影视创作、制作工艺流程上取得的成就,长时间备受瞩目。
30多年来,我一直在高校工作,欧阳黔森在文联、作协工作,我们从未间断联系,不仅在诗歌创作上有着共同的爱好,在影视创作上,也有着珍贵而紧密的合作,38集电视剧《伟大的转折》,就是我们联袂创作的成果。在中短篇小说创作和影视剧创作成就的光环下,欧阳黔森的诗歌创作似乎被淹没了,其实不然。在这30多年里,欧阳黔森并没有忘记诗,闲暇之余一直在写。这些年,他陆续在《诗刊》《星星诗刊》《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了许多诗歌,只不过对于传播而言,诗歌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然而,近年来诗歌似乎又回归了它的本质——抒情言志、赤子之心和诗意栖居的理想。
2024年,他从跨越40余年的几百首诗歌中精选出38首,集结成《欧阳黔森诗选》出版,诗坛泰斗贺敬之欣然题写了书名。这38首诗里,有几首是我早已读过的旧作,但却是欧阳黔森的青春模样。比如开卷第一首《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是他27岁时从一名地质队员到《杜鹃花》文学杂志社编辑工作期间的作品,青春飞扬、豪情满怀。30年前我认为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诗,30年后我仍然认为是他诗歌中最好的代表作。这首诗最早发表于1991年冬的《贵阳晚报》副刊,是哪一天?时间久远,实在是记不清楚了。但是,那是一个冬天,那是1991年,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1992年我们办《黄果树文学报》的时候,是我建议在创刊号上转载这首诗的。记得初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正坐在寒冷的办公室,诗歌的豪放和雄浑,着实让我热血沸腾了一把。
2005年我主编一本大学中文系《写作》课程辅助教材《写作范文解析》,毫不犹豫地将之选入其中。许多任课教师反应,这首诗便于教学,也便于大学生们学习、模仿、背诵,多次成为文学朗诵会的篇目。这首诗的核心意象,是将青藏高原的昆仑山比作东方巨人古老而年轻的头颅,而长江和黄河是巨人两道一泻千里的目光。“……世界屋脊上/雄性十足的头颅/昂然挺立/呈银色衬出你的威仪与深邃/你白发苍苍/但双眼仍然年轻/一泻千里的两道目光/掠过沧桑沉浮的版图/严厉而慈祥/只有这博大而神奇的目光/才有着生命力的色彩/一道黄色/一道蓝色……”,从而营造出了一种神奇、弘大、壮美的意境。在我的印象当中,一个诗人把长江和黄河比喻成东方巨人的两道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让人感觉奇特而新颖。这首诗中,他并没有直白地书写黄河和长江是目光,可是,一读之下,你会分明感觉到这两道目光的深刻寓意。众所周知,昆仑山是中华山之鼻祖,“河出昆仑”从地理地貌的角度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黄河和长江均发源于东昆仑,这是不争的事实,而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也正是中华民族的发祥之地。这首诗不但有雄浑之气,还有诗中的两组排比句式所形成的音乐美、建筑美和节奏感,独具审美感召力:“向西、向西/那儿有狂风般剽悍的骑手/那儿有风吹草低的原野/那儿有高不胜寒的雪山”“向西、向西/去骑一骑狂风般剽悍的骏马/去看一看风吹草低的牛羊/去摸一摸冰凉的世界屋脊/去吧!男儿要远行/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
著名评论家周新民在《小说评论》发表的《欧阳黔森短篇小说艺术论》一文中说,欧阳黔森的小说有“楚味”,我深以为然。他出生于贵州黔东,原本就属于楚文化区。据我所知,他的父辈1958年为了支黔,才从湖南邵阳来到贵州铜仁。受父辈影响,欧阳黔森骨子里就是一个湖南人的典型性格——“霸得蛮,吃得苦,耐得烦”。在他的诗歌里,很自然地就有着一种楚味。《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这首诗可谓楚味十足,应是肇端于中国的爱国主义、浪漫主义诗歌传统,也即大诗人屈原的传统。
诗与远方,是苟且于生活泥潭中的大多数人内心真实的向往。这里的“诗”,即为“诗意栖居”,出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生充满辛劳/但还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之上”,表达的是一种自由、快乐、雅致的美的精神生活理想。“远方”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外出旅游”,若能上升到法国诗人兰波说的“生活在别处”,那就是一种超越乏味的现实生活而达到理想境界的人生。欧阳黔森利用采风、开会、交流等机会去过不少地方,走一路写一路,于是诗集中便出现了西沙群岛、横断山区、新疆罗布泊、天山,以及俄罗斯的托尔斯泰庄园、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普希金广场和肖洛霍夫笔下静静的顿河等篇名。这些诗歌基于叙述、描写、抒情和言志,升华以哲理与思辨,诗情画意给人以美感,诗中的地域让人心驰神往。欧阳黔森十分推崇俄罗斯文学之父普希金,在《在普希金雕塑前》一诗中就有充分的表达:“我至少看见十多座你的塑像/每一次,我都会停下匆匆的脚步/蹑足注目/在俄罗斯广阔的土地上/只要有你站立的地方/那个地方便会神圣起来/令人肃然起敬”。普希金写过一首著名的短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欧阳黔森却在诗中说“生活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任何人/你有花前月下的良宵/也可能就有妻离子散的时候/你有风和日丽的日子/也会有着暴风骤雨的岁月/生活的真相/原本就是如此”。反其意而深入开掘人生社会,写出了新意,写出了哲理,让人长叹而掩卷长思。
诗集的“缘像花一样绽放”专辑里有7首“花花草草”诗,什么梨花、桃花、杜鹃花、兰草、蒲公英等,初看标题觉得很一般,觉得已是年近六旬的大作家了,还痴心于那种小青年的小情调,细看内容却很不一般。《热爱兰草》写的是“老山兰”、英雄花:一位喜爱兰草的女性友人穿着兰草一样的绿军装上了老山前线,在救死扶伤时英勇牺牲了,“我知道你已化成了一株老山兰/永远长在了老山上”,这是大情大义大爱,令人肃然,让人动容!《你是一叶紫苏》可与集子里的另一首《我知道你走了》联系起来解读,诗情意涵会更完整。紫苏是一种可药用、食用的一年生草本香料植物,为“百草香”之一。诗作以“紫苏叶”喻人,追忆那如花的年华和情爱的芬芳,表达永失我爱的伤痛与人生无常的怅惘:“你就是一叶紫苏/掩蔽了百草香”“今世已无缘相见/于是佛让你醒在/我的梦中/你依然是嫣然一笑/依然是芳香弥漫”。这种刻骨铭心的生命情感际遇,有个性也有共性,既陌生又熟悉,对于许多中年人来说,很容易引起共鸣。细品这7首“花花草草”诗,其实是对中国古典诗词中“托物言志、咏物抒怀”这一美学传统的传承与创新,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正,创当今时代别样表达之新。比如,1960年的一个冬夜,曾写下无数铁血军旅诗的60岁的陈毅元帅夜不能寐,接连写了10几首“花花草草”诗(《冬夜杂咏》),那些“青松”“红梅”“秋菊”“兰花”“含羞草”等,哪一首不是在以物喻人、托物言志和借物抒怀?
欧阳黔森年轻时当过地质队员,有一段踏遍青山找矿的人生经历,因而写过上百首“地质诗”。这本诗集里只选了4首,辑为“地质之恋”。从诗歌类别来说,都属于内容真实的叙事诗,手法是叙事以抒情。《血花》讲述的是一个地质队司机在大年三十违章冒雪开车送山里的地质队员们回家过年,因积雪打滑,为不使汽车掉下深渊而选择了撞山壁,车上的人安全了,司机却不幸身亡;《勘探队员之歌》叙述一个受《勘探队员之歌》激励而走进地质队的工程师,失足跌下山谷身亡,同伴将其就近埋在河边高地。多年后他可以进入烈士墓群了,当人们去迁坟时,那里却已变成河床,尸骨早被山洪卷走了;《一张中国矿产图》记叙一个功勋卓著的地勘队员,临终前仅仅要求在他的身上覆盖他亲手绘制的一张中国矿产图;《勋章》叙说了一个十几年专心找矿而希望获得勋章的地质队员,不幸摔断了一条腿,截下的肢就地埋在山沟里,他也被迫离开了地质队。因为没有找到矿而未获得勋章,这成为他一生最大的遗憾,诗人却告诉他:“你的勋章不挂在胸前/是埋在深沟里的那条断腿/你的腿啊就是一枚血的勋章”!这4首叙事诗所组成的“地质之恋”是苦涩、辛酸的,是无奈、荒诞的,同时也是悲情、悲壮的,读之使人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尤其是《血花》中那位违章出车的司机,死后就孤零零地埋在路边,“永远不会被授予烈士的遗体/血花开在雪地里/鲜艳灼人”“没有纪念他的墓碑/只有记事牌一块/‘小心路窄坡陡/曾出恶性事故’”。那位司机为什么要违章开车?他到底算不算舍己救人的英雄?他的死有何价值?这已是纠缠不清的悖论,却又直击人心、拷问灵魂。文艺作品可分为合格、优秀、伟大三个层级。一首诗写到了这个份上,就已经超越优秀而趋于伟大了!可以说,欧阳黔森30年前写的这4首现实主义地质诗,极具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和中国精神,典型地体现了中国文艺的人民性。诗歌与现实社会紧密关联,诉说劳动实践的艰辛与悲苦、反映劳动者的生活、情感和命运,这是一个普世性的文艺观。西方关于文艺起源于社会实践的“劳动说”、中国古代《春秋·公羊传》里说的“劳者歌其事”即为实证,白居易更是大呼“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写诗是“人的一切活动中最为纯真的”“诗极为自由地构拟出自己意象的世界,沉浸于想象之域乐而忘返”。中国明代思想家李贽的“童心说”也有类似的表述。但凡不为名利而身心自由快乐地写诗的行为,是童心、真心与爱心使然,是对诗意栖居精神境界的追求。可以说,《欧阳黔森诗选》正是其40余年赤子之心的感性显现和诗意栖居的岁月留痕。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