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身在山乡有路行
凌晨四点半,鸡在舍里慵懒地哼着,没有报晓。父亲来到床前叫我起床,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餐。起这么早,是为了能在七点半之前赶到离家十里路的木岗镇中学上课。要带的东西昨天下午已收拾好,因为在镇上寄宿,只能每个周末回家一次,每周一赶到学校——也可能周日就回去了。但不知怎么的,每次我都周一再赶回学校,这样可以在家多待一晚。
那时年纪尚小,脚程短,路又长,父亲照例要送我一段路。从家到瓦窑村的“大马路”之间有一道山梁需要翻越。依大人的眼光来看,这山梁不算高,路也不难走。但是对一个十来岁的娃娃来说,在泥泞小路艰难跋涉,又赶时间,实属不易。吃过早餐,把书包往背上一甩,跳下院坎,顺着门前的田埂走,我走在前面,父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从家到木岗镇上,出了家门,要走一段田埂路,然后在大田坝中间的河梗上继续走,高一脚浅一脚,河梗走完后,再翻过一道山梁到瓦窑村,才能走上较好的道路。儿时的心理,这一路好漫长。
离开家,总有一条路承接我们的脚步。这时候,承接大山里孩子们的路是田埂、河梗小道,或者能过马车、摩托车的泥石路。路不好走,经常是家乡人挂在嘴边的话。
“我送你到瓦窑村,天还没亮,到大路了我再回来。”跟在后面的父亲说着。翻越山梁的时候,半山腰有一条水渠,乡亲们从水渠放水打田栽秧,水大的时候,会将这里爬坡的路冲成“河道”,这条小路经常是泥泞湿滑的状态,常有牛马在烂泥坑里面崴脚,人一不小心也会摔跤。但这是必经之路,我们只能从这里走。或许是人小灵活,我挑着路边干硬的地方或者突出的石块走,很快超过了父亲。他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左摇右晃的,还不忘提醒我慢点走,时间还早。因为对路熟悉,我们借着清晨的微光赶路。我看不清父亲的样子,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在秋天冷峻的晨风里,感到一丝温暖。我担心赶不上早自习,总是催着父亲快点。赶路的时间差不多是算好的,这里多耽搁点,下一段路就要赶快一些。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路,或者说为什么要赶这么辛苦的路。这个时辰,总有人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吧?比如镇上的那些学生应该还没有起床。为什么学校不离家近一点,而是在很远的镇上。或者说家离学校为什么不近一点,从小就有赶不完的路。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担心迟到要罚站,恨不得拉着父亲跑起来。
到瓦窑村口时,东方天际亮起一丝白曦,大地上也冉冉升起一层幽光,淡淡的由近及远,四周景色渐次模糊,最后消失成一道隐约的雾,与天边的白光融在一起。空气很清新,有小桥流水声,夹杂有早起觅食的鸟儿叫声,很清脆!我和父亲的脚步声,吵醒了村里人家的狗,“汪汪,汪……”村口的一只狗叫了一声,接着有几只跟着附和,紧接着整个村子里的狗沸腾起来,汪汪之声,此起彼伏,霎时之间,响彻四野。村口大树上的鸟儿被突如其来的叫声惊起,飞快地闪到树林后边去。稻田中有几只低飞的水鸟,很快也消失在迷雾中。我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赶紧躲到父亲身后。父亲捡起一根棍子,攥在手里,说道“别怕,这些狗只会叫,不咬人!”晨雾中,父亲坚定地走着,我们的步子不觉加快了。还好,过了几分钟,这些“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狗狗们意识到没危险,也不再叫了。一时间,小桥下的流水声又清晰起来,眼前的村子接着沉睡,我和父亲早已穿过村侧的竹林,出了村子。
走过这段最“艰难”的山梁小路,我们踏上了瓦窑村去往镇上的“大马路”。是的,乡亲们都这样称呼它。说是大马路,其实是一条仅够两辆车勉强会车的砂石路,还没有硬化,三轮车、摩托车路过时,偶尔会蹦飞出小石子。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瓦窑水库修筑,才有从镇上到瓦窑村这条路。这条“毛路”放现在来看不算什么,但在那时候可说是周边村寨去镇上的“康庄大道”了。因为有这条路,在家乡摩托车都还开不进村的年代,瓦窑村已经有三轮车摩托车拉客赶集跑业务了。边远村子里赶集的、上学的、务工的人都要到这里来乘车去镇上,这让瓦窑村显得更“发达”。家乡人很羡慕——包括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家没安在瓦窑村,那样即使徒步上学也要少走几里。
现实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出了瓦窑村,东方山巅上,半轮红日冉冉升起。我看得清父亲的脸,很精神。我见天亮了,便让父亲回去。父亲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红光满面,再走一段吧,还早!他说。这时,大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父亲还是担心我。我给他说我在学校里的事情,关于老师,还有同学,学习也讲一些。父亲只是静静地听,时不时点评两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好好学习,珍惜时间。父亲用厚实的声音说着,又叹息小时没机会读书。但他说这是自己的路,总要走下去。父亲的话总是言简意赅。
大路好走,不一会儿,便到了瓦窑村大兴寨路口前的斜坡上,这里比较高,能看到大马路在山脚弯弯曲曲伸向远方,顺着方向,可以看到镇中学旁边高高的水塔。我看看表,六点钟了,便对父亲说:“回去吧!路上也有人去上学了。”父亲答应了一声,放慢了脚步。我顺着大路继续走,过了大兴寨山脚路口,回头看了看,父亲还没有走,他静静地站在斜坡上。晨雾还没有散尽,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看不清父亲的脸,不知道他的表情,父亲一向严肃,我想此时应该也是这样吧。父亲见我回头看他,招了招手。我往前继续走,到火把寨,我回头看那个斜坡,父亲还在,身影几乎看不见。六点半,大路绕过火把寨,过了此处,就看不到那个斜坡,我又回头往斜坡看,父亲回去了,周围空留薄雾。我奔跑起来,路越来越宽,天也越来越亮。
我顺利赶上早自习,坐在教室里,其他同学脸上还有困意。因为赶了十里路,脸色微红,似有汗珠。当时我想,要是有一条更宽大的大马路,从老家那里修到镇上,如果家庭条件也允许乘车,那么此刻我也能像同学们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教室里读书了。到了周五,原路返家,没有钱坐车,依旧只能徒步,靠自己的双腿,直到上灯,才翻过山梁。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从阡陌小径到泥石大路,不分寒暑,来回奔走,坚持下来的,走了出去,不能坚持的,则留了下来。这是上世纪90年代山里大多数孩子们求学路上的真实写照,换种角度说,路决定了很多山里娃的一生。
从上学开始,印象中一直在赶路。童年时,从家到寨里民办的小学,要赶二里路。民办村小只开设到三年级,到四年级了要去抵岗村中心小学,每天来回要赶五六里路,同村娃娃少有人能坚持。少年时,到镇上中学,每天来回要赶二十里路,只能租房在学校周边寄读,换成每周赶一次,这样坚持了下来。那时候我多么希望镇中心到家的路能修好,还能有方便便宜的车乘坐。父亲总是说,现在的路虽然艰难,只有坚持下去,以后才会有更平坦的路走。路,也有它自己的“路”要赶吧,很多人都在艰苦地坚持着跋涉,路也一定在埋头跋涉,努力成长。
光阴似箭,很多事情在悄然改变。熬过初中三年,到县里念高中,我第一次知道城里有“公交车”,家在城里的学生可以乘坐上学。我想,什么时候农村的孩子也能享受到这样的便利呢?这时候,周末乘车回到镇上,再徒步到家的时候,瓦窑村这条毛石路已经变成了水泥路,路更好走了。摩托车、三轮车跑得更快,偶尔也会出现小汽车、小货车奔走,这里已经成了木岗镇西向边远村大多数人进镇的必经之路。我看到少年时候走过的路也在成长,有的从羊肠小径变成毛石路,有的从毛石路变成水泥路,最后水泥路变成沥青路。但还不够,因为每当我从学校回来,到了瓦窑村,总要翻过门前那道山梁才能到家。这最后一段泥泞的小路一直“赶”到了大学时候。
大学期间回老家的频次更少了,一个学期回一次,时间跨度大,感受到家乡的变化也更大。中学时,同村很多学生因为家庭条件或者其他什么原因,都不愿意念书了。父母坚持供我和姐姐上学,他们坚信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但仅靠一亩三分地已经供养不起我和姐姐上学,在亲戚的帮助下,他们也要外出务工求生存。用父亲的话说,他们也要“赶”自己的路了,只有出去才有“路”。后来,我读书到了哪里,他们便到哪个地方做小生意。逢年过节,清明十五,回到老家看一看,家乡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求学在外,偶尔会听到他们说起这些变化。他们说得最多的变化是路。
为了方便农民耕种,政府在家乡门前的大田坝修建了机耕道,还一举修缮了河道和水渠,“村村通”也修到各村,昔日泥泞湿滑的田埂路、羊肠小道一去不复返。好像一夜之间,铆足了劲的路全部连接了起来,仿佛一张大网,把乡村和山野框了进去,摩托车在机耕道上穿梭,农用机、拖拉机慢悠悠地溜达,“人担马驮”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渐被替代,机耕道连接着进村的沥青路,车辆越来越多,“赶路”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没有什么着急的事需要徒步,马达一响,车子几分钟就能从这个村蹿到下一个村。
毕业工作后,我买了一辆小电驴,经常在老家和镇上之间奔走。这时候父母还在城里做小生意,节假日便带他们回老家看看。我也喜欢没事的时候到家乡田坝上溜达。看看田园风光,吹吹自由的风,真切地走在乡道上,走在机耕道上,看着家乡人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感受着时代的伟力。我在心里对比着变化,这时候从镇上骑小电驴到老家,最多只需十分钟。想想中学时,要半夜三更起床,徒步十里路赶早自习,心中无限感慨。
二叔还在老家种地,农忙时周末有空我常去帮他。有一次我见他在水田里鼓捣“犁田机”。我打趣他,以前听父亲说你很懒,养牛不放牛,吃饭不做饭,现在倒放起“铁牛”来了。二叔哈哈一笑说,“铁牛听话啊,你让它走就走,让它停就停,还不用管它吃喝拉撒,加油就行了,你来试试。”我看到大田坝水汪汪的田里,用犁田机的多,用耕牛的少,整个田野都是发动机的突突声,牛牟马嘶很少听到,二叔虽然懒,但会赶潮流。我跃跃欲试,在他指导下,用“铁牛”在田里犁了两个来回,确实完全由自己控制,走停随心,犁田效果和传统的牛犁翻耙差不多。而且犁完之后,只需两人从田里抬上机耕道,用鸡公车就推回家了。
人总是不断寻找最省事、最方便的办法实现目的。二叔原是很懒的人,但现在他还要给别人承包土地来种,要不是有机耕道的方便,只怕打死他都不会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活。我看到田坝中连接乡村路的机耕道加宽了,大一点的货车也能过。听二叔说,政府要将田坝中间的机耕道加宽的时候,因为要占到一部分田地,大部分村民群众深明大义,自觉将要占到的地方让出来,支持工作。有个别眼中只有个人利益的人家不配合,也在村贤寨老的劝导下,把占到的田地让了出来。当时他们不理解,现在乡村发展好后,才知道“要想富先修路”的深切含义。现在木岗镇不说农用车、三轮车、摩托车,就是大卡车、小汽车也能开进村里,逢年过节在外务工的人家都是开车回来,生活质量完成了一个飞跃。
曾经阻拦道路扩宽的人家,这时候也深受其益。以前割谷子丰收的时候,满田满坝都是吆喝声,只见人脑壳转,现在换到机械不知疲倦轰鸣。收割机通过扩宽后的机耕道开进田坝中,两个小时就把过去需要两天才能收完的稻谷全部打包,青壮们扛到机耕道上,用摩托车、三轮车一会儿就搬到家中藏好。我对二叔说,“活全部让机器干了,你只怕会越来越懒。”二叔哈哈大笑,这不是人懒,是人让机器变得更勤快。现在他出门都不用走路了,早就买了一辆三轮车代步,路让机器“赶”去。周六赶集时他还会摘自家种的时令蔬菜到乡场上卖,过上了小康日子。其实我们都知道,劳力和时间节省出来,像二叔一样的乡亲们会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生活、去发展。
为了让更多困难群众更好地走出困境,脱贫攻坚期间,贵州各地乡村道路又进一步得到了加强。当时我亲眼见证了村里产业路、组组通路的建设打造。领导们早晨七点钟点卯后,下村带领攻坚队伍,抢晴天、战雨天,全力推进产业路和组组通路建设打造。因为是方便自己,村民群众也非常配合,有力出力,有物出物,义务赶工,只用了两三个月时间就全部完成既定任务,做到每一处成规模的产业基地都有机耕道产业路联通,每一户人家无论多偏远都有水泥路接到家门口。自此,木岗镇全境所有的乡村人家完全一改过去“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出行状态,乃至整个贵州农村被交通所困、蜗居一隅的贫穷落后状态也得到改善。木岗镇道路交通的发展变化可以说是整个贵州广大农村发展变化的一个缩影,我想,这些翻天覆地的成就归根结底都得益于农村道路的升级改造。贵州人仿佛打通了地理上最后的“神经末梢”,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大踏步赶上了新时代的发展。
现在,我每天驾驶车辆从镇上走“快速通道”到城里上班,开始了人生另一阶段的“赶路”,不过这次赶的不再是泥泞小路,而是真正康庄大道。这条路从城里修来,穿山越岭,到瓦窑村与镇中心这段乡道改曲取直,摇身一变为双向四车道的“柏油大马路”。每每经过瓦窑村口,看向家乡那道山梁,心底情绪翻涌。那时谁能想到,需要凌晨四点起床徒步一小时的求学路,现在只需一脚油门,五分钟就能抵达。开车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想起过去,在这样的回忆里一次次感恩时代的变迁。时代的变迁是给山区群众所有人的恩惠,我仿佛看到山脚下残留的水泥路片段上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对着我打招呼:加油啊少年,坚持往前走,乡村的路会越来越宽,速度会越来越快,也会走得越来越远。
与我同样心怀感激的还有这条路周边的乡亲们。在“大木路”(大用到镇)通车后,城里的公交车开到了木岗镇。这对木岗人民群众来说是可以写进“镇史”的事件——很多农村人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每天快速通道上车辆络绎不绝,大红色涂装的农村公交车按时准点经过每一个站点,人们在各自离家最近的地方等车。学生、老人、上班族……有的进城看病,有的下村访友,早去晚回,不用再担心没时间“赶路”,随时可以将进城回乡的“起心动念”变成脚踏实地。
乡村道路给世代蜗居的农村人打开了一个看世界的窗口。听父亲说,以前因为没有“路”,很多老辈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生活所在的地方,最远只是在镇上的范围活动。想进城咬咬牙可以去一次,要去省城贵阳则是一辈子的奢望。而今,一条条农村道路连接起来,拓展了农村人探索外界的边界。小小的机耕道、乡村路虽然不起眼,但是它们把山乡大地上人们的脚步成功拖到与高速公路、高速铁路接轨,冲破了时间和地理的隔阂,让奢望有了希望,让梦想成为可能。
老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十多年来,家乡村容村貌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但我讲不清楚具体是从哪一座山、哪一条水、哪一栋屋开始变化的,我只知道,所有的变化都是源于乡村道路的改变,源于时代要让农村人有一条方便走出去的“路”。如今,贵州广大农村地区群众赶路不必再“徒步”了,身处山乡大地的他们,正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将一条条农村道路浇筑成小康路、幸福路。
作者:黄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