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杜牧:才子风流与东方人格
杜牧——
才子风流与东方人格
【嘉宾】张锐强:河南信阳人,工科背景,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后写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以及年度选本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浪淘沙》《钱眼》《杜鹃握手》,非虚构作品《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余部。
张锐强是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齐鲁文化之星。先后获得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花》杂志双年奖。曾在在央视七套“讲武堂”栏目开设“名将传奇”和“书生点兵”系列讲座。
媒体报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对晚唐诗人杜牧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清明》,人们可谓人人烂熟于心,而其他诗作,也大都脍炙人口。较之诗篇,人们对杜牧,却知之不多。
由贵州省作协、贵州都市报、千翻与作书店等单位联合主办的“精读堂”第48期讲座,邀请到荣获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齐鲁文化之星等殊荣的作家张锐强,以“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为主题,讲述杜牧传奇的一生。
——都市新闻
饥饿少年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公元803年是唐德宗贞元十九年。那一年长安大旱,京兆府万年县安仁坊内,杜牧呱呱坠地。中晚唐重要诗人以及跟杜牧关系密切的政治人物中,韩愈三十六岁,刘禹锡、白居易三十二岁,柳宗元三十一岁,元稹、牛僧孺二十五岁,李德裕十七岁,李贺十四岁。喜爱唐诗的人们还要分别再等上十年与九年,才能爬梳出李商隐和温庭筠的名字。
杜牧出身于官宦世家。远祖是被称为“杜武库”的杜预,曾祖杜希望终于西河(今山西汾阳)太守任上;祖父杜佑位极人臣,当了宰相,他的儿子、杜牧的父亲杜从郁因而可以门荫入仕。关于杜从郁的任职,有段小故事。拟转任左补阙和左拾遗,都被谏官叫停,但他的品级反倒由从八品上阶连升六品,当了秘书丞。
一般而言,制度与官位都有延续性。但拾遗与补阙这两个官职都是唐代独创的。初设于武则天登基之初,职责是“供奉讽谏、扈从乘舆”。拾遗从八品上,补阙从七品上。虽然官品不高,但却是皇帝的近侍之臣,要参加早朝,属于常参官,颇为清贵。他们分属中书门下二省,中书省的称为右拾遗和右补阙,门下省的则是左拾遗和左补阙。其中左拾遗这个官名最为响亮,因杜甫担任此职时,“利用职权”替宰相房琯说话,被贬出朝堂,否则我们未必能读到《三吏》《三别》。
左补阙不合适,将其品级降低二等,转任左拾遗如何?依然无法通过。反对意见认为虽然官品不同,但职责一样。父为宰相,子为谏官,一旦朝政有所疏漏,儿子岂不是要议论父亲的得失?最终杜从郁只能改任秘书丞。秘书丞并非秘书,可以说是图书管理员,尽管在皇帝的图书馆。从五品上,比拾遗和补阙高得多,但重要性不及。
唐代官员不能只看官品。品级高可能俸禄低。这逻辑虽有明暗,但道理古今相通。
杜牧的童年记忆有两种味道。书香和药苦。《通典》作者的孙子,印象自然是“万卷书满堂”。因杜从郁从小就身体不好,家中经常弥漫着熬药的味道。遗憾的是,那些药并未能有效地延长杜从郁的生命。他最终在驾部员外郎的任上病卒。当时杜牧最多不过十五岁。顶梁柱的倒塌,让他不得不直面贫困的威胁。他们的三十多间房子,全部变卖或者抵押,给了债主。安仁坊地处长安城中的黄金地段,价值不菲,从侧面可以看出债务之重。毫无疑问,他们借的是高利贷,因当年根本没有官方利率,不仅民间放贷成风,州县政府也都有公廨本钱用于放贷,所谓“捉钱”。收益的七成供给低层级的佐史,剩余部分作为官员俸料。
既无钱维持生计,又无房可供存身,生活还怎么过?年老的奴婢病饿而死,年轻力壮的撇下主人自谋生路。只有一人不忍,带着几百卷书,想方设法照顾他们。无处立足,便栖居延福里的家庙。那里的柱子已经倾倒,荒凉破败。有个不知名的长兄,可能就是《樊川文集》中多次提到的杜慥,大约一直在杜从郁家生活。他年纪大些,骑头瘦驴,像乞丐一样游走于亲朋故旧之家。杜牧与小他四岁的弟弟杜顗只能吃野菜度日,晚上甚至连照明的蜡烛都没有。
困苦中的杜牧并未屈服。他尽力照顾年幼的弟弟,先让他吃饱,并且督促他读书。杜顗自幼多病,视力不好,母亲曾一度禁止他读书。如今怎么样既保护弟弟的眼睛,又不荒废他的学业,可真是让杜牧这小小的长兄挠头。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抓紧时间,趁天明读书背诵。夜色四合之后,哥儿俩再默默记诵刚刚读过的书。黑暗之中墙倾屋塌、四面透风的延福家庙,除了偶尔的鼠奔之声,一派死寂。文学家杜牧的童年生涯,又增加了两个关键词:饥饿,黑暗。而且这种悲惨经历并非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
兰桂齐芳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无论如何穷困,杜牧哥俩都没忘记读书。这种努力在唐文宗大和二年(828)终于见到成效。杜牧参加进士科考,金榜题名。
杜佑和杜从郁都是门荫入仕的。尽管杜佑当了宰相,但未曾考中进士,也有遗憾。当时法律规定,进士及第者全家免除徭役,其他杂科仅免本人。也就是说,一旦进士及第,便可以享受原本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权利。进士科每年仅录取三十名左右,甚至还有一人不取的例子。以每人工作三十年计算,做官的进士不过千人,而唐初的官员总数接近两万,后期更多。上自帝王下到州县长官,无不礼重进士,慢慢形成这样的社会观念:
”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者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可以这么说,重视进士就是当时官场上的普世价值。唐高宗时期的薛元超虽已位极人臣当了宰相,内心依旧有三大憾事:“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而他的三个遗憾,杜牧至少会弥补两个,且进士及第的过程极富传奇色彩。
虽然经过安史之乱的破坏,但社会公信犹存。故而如此重要的考试,考卷并不糊名。考官不仅不封闭,杜绝外界影响,反倒积极接受推荐,由此形成两个特殊现象。一是公荐:“故事,知举官将赴贡院,台阁近臣得荐知所知进士之负艺者,号曰公荐。”关系密切的朋友还可以给考官提供特殊帮助,谓之“通榜”。因阅卷量实在太大:三天考三场,贴经、杂文和策论。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三场考试竟然都是淘汰制,实际也就是三轮。上轮通过之后,才能进入下一轮。
《文献通考》卷三一《选举考》中有这样的表述:“(进士)试一大经,能通者试文赋,又通而后试策。”贴经成绩现场可出,首轮淘汰不存在技术障碍,可次日的杂文,无论是箴铭论表,还是诗赋,都难以现场批阅。举子数百人,近千份考卷,考官的眼球哪里够用?只能请了解情况的朋友事先予以提醒。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时进士考试最重要的过程不在考场之内,而在考场之外。既然可以公荐和通榜,那么考生事先必须大造舆论,以便赢得关注。最常见的方式,就是行卷:向有影响的人物呈送诗文。行卷之后没有回音,隔段时间再次呈送或者去信催问,所谓温卷。关于此事,最美妙的唐诗,自然是朱庆馀的《近试上张籍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给著名的乐府诗人、工部水部员外郎张籍的温卷之作,在考试将临的关口。夸赞此诗好,很容易流于泛泛,如果你不懂得画眉对于唐代仕女的重要性的话。唐代的画眉可不像今天这样用眉笔随便描描画画。看看传世经典名画《簪花仕女图》,以及出土墓葬中的唐代仕女形象,你就会发现当时女人的眉毛要全部剃掉。额前的头发也要剃掉一部分,让发际线上移,然后重新勾画。这就是中晚唐的时尚“开额”。这片精心拓展过的空间,是女人争夺男性关注宠爱的重要战场,也是体现其自身匠心与美感的重要舞台,当然马虎不得。朱庆馀以此作比,再合适不过。
在灿烂的唐诗星河中,朱庆馀只留下了这一颗。如果不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可能连这样一颗都未必能留得下来。而奖掖后人,也能留下美名。比方杨敬之。他很欣赏项斯的才华,因而这样写道: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因此缘故,项斯不仅顺利及第,后世也有了“说项”一词。如果没有这首诗,没有这种美意,谁会知道杨敬之与项斯?
积极推举杜牧的,是散文家吴武陵。他中进士的经历也很传奇。元和二年(807),他参加科考,考官是礼部侍郎崔邠。按照惯例,放榜之前,崔邠拿着二十七人的中举名单请宰相李吉甫过目,所谓呈榜。李吉甫对吴武陵印象深刻,早已列入黑名单,因而还没接榜单便问他的结果。本来吴武陵已经落榜,但崔邠误以为李吉甫属意于他,便毫不迟疑地撒谎说已经高中。恰在此时,宦官前来传皇帝口谕,趁李吉甫接旨的工夫,崔邠不慌不忙地在名单最后添上吴武陵的大名。而吴武陵放榜时见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竟然还能口出豪言:“想不到崔侍郎今年把榜排倒了。”意谓他本来该是状元。其人就是疏狂如斯。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
却说大和二年(828),崔邠的弟弟崔郾主考,事先百官置酒为他壮行。正喝得高兴,吴武陵忽然骑头瘦驴前来求见。此人名声在外,又是哥哥的门生,崔郾当然要重视,立即将他引到旁边的房间谈话。刚刚落座,吴武陵便递上《阿房宫赋》:“你德高望重,马上要为国选才,我怎敢不尽点心意?前些天我在太学,看见很多学生围在一起,交口称赞这篇文章。我看这个杜牧确有经国济世之才。你身为主考日理万机,恐怕未曾读到。”说着便高声吟诵起来。崔郾读后,也连连赞叹。
后面的故事就精彩了。为保持原貌,还是请看《唐摭言》上面的原文。吴武陵直接开口替杜牧索要状元。
“请侍郎与状头”。郾曰:“已有人。”武陵曰:“不然,则第三人。”郾曰:“亦有人。”武陵曰:“不得已,即第五人。”郾未遑对。武陵曰:“不尔,即请此赋。”郾应声曰:“敬依所教。”既即席,白诸公曰:“适吴太学以第五人见惠。”或曰:“为谁?”曰:“杜牧。”众中有以牧不拘细行间之者。郾曰:“已许吴君矣。牧虽屠沽,不能易也。”
这个细节可真是精彩。有贤敢于并且愿意荐,有司也敢于并且愿意纳。这种建立在对个人人格魅力充分信任基础上的“交易”,实质也是大唐气度盛世心胸。
杜牧最终果然排名第五。三十三人名列第五,看似走了后门,其实非常公正。因为别人全都籍籍无名,包括状元韦筹。这跟二战名将艾森豪威尔类似。他从西点军校毕业时的一百六十四位同学,后来有五十八人升为将军,被誉为“将星云集之班”。艾森豪威尔当时的毕业成绩如何呢?不过第六十一名。
杜牧最厉害的成绩并非中进士,而是高中制举。
所谓制举,即“制诏举人”,以皇帝名义专门举办的选拔人才的考试。各种贡举都以尚书省的名义举办,所谓“省试”,制举显然要高其一头。那一年的制举共设三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详娴吏理达于教化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杜牧参加的是第一项。最终榜单可谓人才济济,郑冠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文武双料状元,他先于长庆三年(823)以状元登进士科,此次又通过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的制举,比武状元的含金量还高;郑亚跟元稹、白居易一样,先后通过科举、制举和吏部的科目选,后来成为名诗人李商隐的幕主,其子郑畋最终入相;南卓的《羯鼓录》与《教坊记》一样,是研究唐代音乐艺术、宫廷生活和社会风气的重要典籍。总共二十二人上榜,后来裴休、马植和崔慎由三人入相。
三十三人中进士只有杜牧放光彩,跟二十二人中制举出了三个宰相,是制举更能出人才吗?未必。这种想法恐怕是本末倒置。因为朝廷格外重视制举结果,所以出人更多。
这是大唐的最后一次制举考试。时间一长,很多人将吏部的科目选博学鸿词误以为是制举,因博学鸿词科是制举的常用科目。吏部的科目选是每年选官时举办的专门考试,也很严格,像韩愈那样的狠角色,都挫折过三次。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跟制举相提并论。不过当年的制举考试之所以史册留名,原因并非它是最后一班地铁,也不是出了三位宰相一位双料状元,更非才子杜牧中选,而是刘蕡落第。
刘蕡字去华,幽州昌平(今属北京)人,博学多才,尤精《左传》,性格耿介,疾恶如仇。他的对策直指长期祸乱朝政的宦官,痛陈兴利除弊之策,抨击宦官把持军权:
“军容合中官之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谋不足以剪除凶逆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勇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轶里闾。羁绁藩臣,凌于宰辅,隳裂王度,汩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
刘蕡直言不讳地说,长此以往“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药方直指病根,病根当然会做出反应。刘蕡的对策多么精彩,宦官们的反应就有多么强烈。他们立即向中枢施压。手握大权的中尉仇士良,甚至要找刘蕡进士及第时的座主杨嗣复的麻烦:
(刘蕡)对策以直言忤时,中官尤所妒忌。中尉仇士良谓杨嗣复曰:奈何以国家科第放此风汉耶?杨嗣复惧而答曰:嗣复昔与刘蕡及第时,犹未风耳。
人心总是公平的。考官冯宿很欣赏刘蕡,但慑于宦官淫威,非但不敢录取,甚至都不敢上呈皇帝。消息传出,舆论大哗,成绩第二的李郃是前一年的进士科状元,反应尤其激烈:“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随即上疏,要求将自己的名额让与刘蕡。当然,这不会有结果。刘蕡最终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和柳宗元一样,都落寞地屈死在那里。其事迹光耀史册,人人敬仰。1958年,毛泽东同志读到《旧唐书·刘蕡传》时,对刘蕡的策论也表示激赏,旁批“起特奇”, 并赋诗一首: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一同高中制举的还有李甘。他是杜牧的终生好友。将来二人会形成鲜明对比。
杜牧通过末代制举,成绩是第四等,似乎不大好听,但其实不是。制举成绩共分五等十级,但一二等几乎从来不曾有过,就像明经科分甲乙丙丁四等实际只有丁等,进士科分甲乙二等实际只有乙等,制举的第三等就相当于头等,因而杜牧的成绩实际是次等。根据诏令,三等及第三次等,“委中书门下优与处分”,授予好官美差;四等的两级由“中书门下即与处分”,马上授予官职。之所以强调“即与处分”,是因为唐代六品以下的官员,不能一直当官。任职期满后,都要停止几年,然后再谋取当官机会,所谓“守选”。进士及第也只是获得出身,不能马上出仕,须当守选三年。守选之“选”,便是参加吏部的科目选考试。所以唐代很多官员要么二十多年没等到官位,要么六十多岁还只是个县尉。唐人墓志铭上经常有高洁不仕之类的字眼,那是真正的鬼话。实际原因是他一直没能通过吏部的科目选。而一旦通过制举,便可立即获得职位。所谓释褐入仕。意思是脱掉平民穿的白色或者黄色布衣,依照品级穿上不同颜色的官服。
讲座现场
诗兴风流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通过制举的杜牧不必守选,立即当官,且此后一马平川。先从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府的推官、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的巡官回朝担任监察御史,再从宣歙观察使崔郸幕府的团练判官回朝担任比部员外郎、兼史职;出刺黄州、池州、睦州后,第三次回朝担任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为提高收入,三次请求外放,最终被派往湖州担任刺史,一年多后回朝就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知制诰,但不久便卒于中书舍人任上。他五十年的人生虽然短暂,但却可谓占尽风流。
今人对风流一词的理解颇为狭隘,甚至猥琐,几乎专指情色。但细究其实,它本有美好的涵义,指风度特异、仪表行为突出。正如毛泽东同志笔下的“风流人物”。杜牧的诗文,很早就表现出了原本意义上的风流。细读《樊川文集》可以发现,他的传、录、论、辩、序、记、书、启、表、碑、志,各类文体都不乏精彩之作。甚至包括他任中书舍人之后的职务作品,代替皇帝写的简短制书,也随时闪现亮点。只可惜这些光芒都被《阿房宫赋》覆盖,所谓大树底下不长草。单论诗,也很早就表现出了大家气象。比方这首《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草连空一语双关。从水阁上远望,草色连绵接天,但“空”不仅仅是天空,还是空门之空吧。然而这都是观者多情,天淡云闲,丝毫不为所动,自古如此。这首诗在杜牧文集中颇为突出,知名度甚高。尤其是颈联,意象开阔,对仗工稳,宋代魏庆之的《诗人玉屑》激赏不已,认为“双句有闻”,与温庭筠的“羌管一声何处笛,流莺百啭最高枝”,并为“锵金戛玉”。可仔细推敲,这个说法并不贴切。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锵金戛玉”这个成语的涵义,是指声音有节奏、响亮动听。其中“金”并非金器,而是古代的行军乐器钲,亦即“鸣金收兵”一词中的“金”,铜质。纯金硬度不高,很难敲响。否则金玉并举,非但贾宝玉讨厌,文人雅士也不会喜欢。因时至今日,金所蕴含的高贵意味逐渐淡去,堕落痕迹不断增强,富而不贵而已。
尽管金玉之说并无俗气,“双句有闻”、两诗并立云云亦失精准:杜牧写声音是一明一暗,以动作对声音,温庭筠则都是明写声音,境界大有差别。而且杜诗的颔联也颇为经典。尾联虽然被山峰对比得略显低平,但又是点题照应之笔。古往今来,大家都能读出此诗的表层意向,如在寺庙跟前谈论空,以及范蠡远走江湖。但很少有人能听出作者的弦外之音。要知道范蠡是功成身退。前提是功成。说得再明白一些,此处的“功成身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偏正词组。它的正在前,偏在后。
此时的诗人,依旧不能忘怀功名。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德与言不好把握,不如功名,是个天然的抓手。“人歌人哭”的典故出自《礼记·檀弓下》。《赵氏孤儿》中的孤儿原型、晋献文子赵武有新房落成,大夫张孟前去祝贺时说:“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喜庆吉祥的时刻提到哭,看似不祥,但赵武立即对道:“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腰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意思是他能避开刑罚的灾祸,在新宅中安享善终,追随祖先归葬于九原。典故本身虽为中性,甚至不乏积极色彩,但单独下此四字与“鸟去鸟来”对仗,给人的感觉则完全不同,至少有双关之意。而谁能在鸟去鸟来的欢乐动感里,从水声中听到人歌人哭?只有诗人,胸怀壮志而无法寄托的诗人。当此时刻,面对千古兴亡,他体会到了功名的虚无正如秋风夕照,但依旧不能相忘于江湖。
之所以说这首诗格外难得,是因为当时杜牧还很年轻,正当壮年。他在宣州逗留的时间虽然更长,但标志性诗句不算多,而在扬州的短暂逗留,所留笔墨影响深远。《寄扬州韩绰判官》几乎可以说是扬州的历史文化名片: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草木凋”还是“草未凋”,广有争议。清代文字训诂名家段玉裁便力主“未凋”说。单就一句而论,自然是“草未凋”更有韵致。但杜牧此诗是“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情虽切而辞不露”,凋落正好营造寂寞氛围,因而“木凋”似乎更加切题。当然,对于今日的扬州而言,最重要的并非“草木凋”或者“草未凋”,而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景象深深地刻在我少年时期的梦想之中,直至今日。
相形之下,《题扬州禅智寺》影响小些,但笔力丝毫不弱: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作为诗人,杜牧最大的风流,便是用这样的诗句作为钉子,将无数文化地标牢牢地嵌入后人的记忆。在和州乌江,有《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即便李清照那样的大家,也只能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而在黄州(今湖北黄冈)担任刺史期间,则有这首《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千年之后的黄冈,依旧为杜牧和苏轼的到来而感到荣幸吧。
曾作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金谷园》随即流传千古: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在洛阳怀念跳楼的绿珠,而在秦淮河边的桨声灯影里,却只能对漂亮的歌女讽刺感慨: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作为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八字尚无一撇的阿房宫都能被他写得活灵活现,的确劳民费财的华清宫岂能忘怀。苏轼与他崇敬的前代诗人杜牧穿越时空的交流,不仅仅在于赤壁,也在于荔枝。四川荔枝对阵岭南荔枝: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如果没有这种广义上或曰美好意义上的风流,杜牧狭义上的风流不会流传下来,也不会成为我们今天的话题。大家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把无奈、悲哀甚至猥琐、丑陋全部撇除,只留下千古名句、文坛佳话。
生活风流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这首先要从沈传师的幕府开始谈起。沈传师是书法名家,其父沈既济拥有“黄粱美梦”的版权。不过最终影响杜牧文学创作的并非沈传师,而是其弟沈述师。《张好好诗并序》以及为李贺作品集所作的《李长吉集序》,都与沈述师有直接的关联。前者为他的始乱终弃摇头,后者则被他忠于朋友之托而感动。
张好好是洪州(今江西南昌)的官妓。她没有薛涛的诗才,但却有曼妙的歌喉。那时她还很小,年方十三。沈传师带领一干幕僚到滕王阁宴集,张好好奉命唱歌助兴。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景美人美已经醉人,更何况酒酣耳热之际,还有曼妙的歌喉。张好好一曲歌罢,大家都惊为天人。沈传师尤其满意,赞不绝口,赏赐她天马锦与水犀梳。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天马锦的用途不必多说,但水犀梳的用处却需要饶舌两句。它最主要的功能恐怕还不是梳理头发,而是装饰。从众多的唐代绘画以及墓室壁画上可以看出,当时女性习惯于在发髻上插梳子作为装饰,不带把的。有的在发髻正前方一上一下对插两把大梳,有的插在发髻后方。《宫乐图》中有位吹笙的仕女,发髻前面一上一下横插两把梳子,两侧再各插一把。杜牧看不上的元稹,有诗《恨妆成》曰:满头行小梳。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尽管那些梳子都比较漂亮。
从此以后,使府无论在城北的龙沙还是城东的东湖赏玩,都会叫张好好随行。后来沈传师调任宣州,也将她带了过去。美能让瞎子开眼,张好好的人气当然很高。她的倾慕者就包括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张好好十六岁那年,被他纳为妾室。杜牧与沈家兄弟都有私交,因而跟张好好再熟悉不过,曾经写诗赠她夫妇。从《张好好诗并序》可以看出,杜牧对她颇为欣赏,应当是暗有好感。
杜牧也一同到了宣州。如果说他的风流在《张好好诗并序》中仅有隐晦的蛛丝马迹,那么在宣州便已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即这首《宣州留赠》:
红铅湿尽半罗裙,洞府人间手欲分。
满面风流虽似玉,四年夫婿恰如云。
当春离恨杯长满,倚柱关情日渐曛。
为报眼波须稳当,五陵游宕莫知闻。
四年夫婿,可见相恋已久,而且却要如云飘散。比起扬州,宣州的放荡生活仅仅是个序幕。在这个问题上,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简直是在怂恿他的下属。《太平广记》对此有详细记载,今人也一直津津乐道。说是每逢幕府巡官杜牧冶游,身后总有牛僧孺派出的便衣兵士暗中保护。两年后,杜牧回朝担任监察御史,牛僧孺为他践行时说:“以侍御史气概达驭,固当自报夷涂。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杜牧有点不好意思,本能地抵赖:“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尊忧耳。”牛僧孺笑而不答,令人捧出一只小书簏,当着杜牧的面打开,里面全是便衣的秘密报告。时间详细,地点完整。
牛僧孺的长婿苗愔是杜牧的制举同年。但这并不能解释他如此厚待杜牧的原因。杜牧平生志向远大,喜爱谈兵,出将入相才是他的抱负。最终之所以未能成功,恐怕也与之有关。但我们暂且放下,先看其从不掩饰的风流: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四句二十八字,可谓通俗易懂,惟一的典故只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但通俗不等于俗。或曰大俗可能即是大雅。此诗在文学史中如此强势,长期强烈的光照甚至导致了“青楼”一词的基因变异。“青楼”一词入诗,始于曹植的《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指美丽女子居住的宏伟建筑,涵义美好。《太平御览》中,青楼又指南齐建立的“仙华、神仙、玉寿诸殿。”齐武帝建的兴光楼外涂绿漆,人称“青楼”,此时的青楼还只是中性词。后来南齐朝政昏暗帝后淫乱,此地藏污纳垢,“青楼”涵义渐变。在诗中以青楼借指妓院并非杜牧首创,南朝诗人刘邈即有诗句“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李商隐也有诗句“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但流布最广者的,还是杜牧的这首《遣怀》。其影响足以覆盖一切。爱与别离如影随形。于是就有了这两首《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风流的杜牧当然要处处撩妹。不仅自己撩妹,还鼓励下属撩妹。《早春赠军事薛判官》有这样的句子:“弦管开双调、花钿坐两行。唯君莫惜醉、认取少年场。”大概这个薛判官不甚积极,杜牧又替歌妓给他写诗,反过来撩他。当然,这些游戏之作不走心,也就没有流传的力量。
就这样,杜荀鹤跟杜牧产生了八卦关系。杜荀鹤字彦之,号九华山人,池州石埭人(今安徽石台),在晚唐诗坛名气不小,有《唐风集》流传于世。《山中寡妇》是其代表作: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最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乱世之象,在诗中表现甚明,毋庸赘语。《小松》浩叹生不逢时,也颇有影响: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杜牧跟杜荀鹤有什么关系?宋人周必大的《二老堂诗话》有这样的记载:《池阳集》载,杜牧之守郡时,有妾怀妊而出之,以嫁州人杜筠,后生子,即杜荀鹤也。此事人罕知。
计有功编著的《唐诗纪事》中也有类似记载。尽管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对此予以采信,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清代薛雪《一瓢诗话》,对周必大予以驳斥:污蔑樊川,已属不堪,与彦之尤不可忍。杨森嘉树曾引《太平杜氏宗谱》辨之,殊合鄙意。
杨森引用的《太平杜氏宗谱》已不可考。所以无论正说反说,都没有直接证据。然而历代《池州府志》、《石台县志》以及贵池茅坦杜氏宗谱,对此均有明确记述。如果我们不考虑这些正说反说的证据,只读杜牧本人的诗作,对此恐怕很难质疑。而薛雪所谓的“污蔑”,已是典型的清代观念。从朱熹开始,儒家礼教越来越缺乏人情味,越来越空洞干瘪乃至吃人,到清代已经进入崩塌的前夜。薛雪所谓的“污蔑”,在唐代顶多不过是则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不齿,也有人视为佳话。他的反驳与如今已经无法查考的杨森的辨证,虽出自善意,但不免一厢情愿,失之徒劳。
杜牧有两个儿子。长子曹师名晦辞,次子柅柅名德祥。晦辞后来做过淮南节度判官,算是追随父祖的踪迹。这不仅仅指官职,也指习性。他的浪漫多情比起乃父可谓后来居上。
《唐语林》记载,他去扬州赴任途径常州时,因与官妓朱娘离别而掩袂大哭。刺史李赡说:“此风声贱人,员外何必如此!”随即将朱娘送给他。散席之后,晦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跑回舟中告诉妻子,而其妻也不妒忌,大概已经习以为常。相形之下,次子德祥似乎更能为父增光。他在唐昭宗时代出任礼部侍郎,知贡举,亦有名声。可惜他们在文学上都无建树。出于善良的愿望,我们更希望杜荀鹤是杜牧的私生子。无论如何,杜牧的文学事业和成就,需要后辈继承。
八卦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发问。杜牧如此风流,他有没有给他妻子写过诗呢?没有。唐代官员就任一般会带着家眷,但杜牧的两任妻子,在他的诗中都没有出现过。为什么?
朋友圈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在杜牧之前,韩愈与柳宗元尽管政见不甚相容,但道义相交;元稹与白居易更是史上最好基友。而翻翻杜牧的朋友圈,很有意思。他格外推崇李杜韩柳,对当时文坛最热门的元白却很不感冒。
杜牧的《唐故平卢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有一大段批评元白诗作“纤艳不逞”的话,在文学史上颇受争议:
(李戡)所著文数百篇,外于仁义,一不关笔。尝曰:“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人雅士,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发奋者,因集国朝已来类于古诗得若干首,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道其志。
简直要把元白的诗作视为“三俗”,甚至还想“用法以治之”。拿今天的观点看,这是严重干涉文艺创作自由的想法,因而早已有人对此表示关切。明朝胡震亨的《唐诗谈丛》即是一例:“使诸公仕路相值,岂有幸哉?”
这段话究竟出自杜牧,还是出自李戡,坊间多有争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这是李戡的原话,杜牧只是转述。但是又说“或牧尝有是语,及为戡志墓,乃借以发之。”无论这段话是否出自李戡,毫无疑问,杜牧对此都持赞同态度,否则不会写进墓志。统共就那么长的篇幅,字字句句都必须带有足够的信息才不致浪费。因而后人对杜牧此论的观点,并不统一。南宋刘克庄认为杜牧也经常写男女艳情,与元白差不多,此为五十步笑百步。明代杨慎的《升庵诗话》更是引杜牧诗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牧之诗淫媟者与元白等耳,岂所谓睫在眼前犹不见乎?”
睫在眼前常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是杜牧写给张祜的诗句。毫无疑问,他对白居易、元稹诗作的评价有失客观公允,私人成见的含量甚高。据《云溪友议》记载:
“先是李补阙林宗、杜殿中牧,与白公辇下较文,具言元、白诗体舛杂,而为清苦者见嗤,因兹有恨也。白为河南尹,李为河南令。道上相遇,尹乃乘马,令则肩舆,似乖趋事之礼。尝谓乐天为嗫嚅公,闻者皆笑,乐天之名稍减矣。”
按照惯例,年龄大级别高的官员可以乘肩舆,结果白居易反倒骑马,而李林宗乘肩舆。这对顶头上司显然有失尊重。而且他们还嘲笑白居易是“嗫嚅翁”。这应该是对白居易的反讽。因白居易曾经这样笑话过窦巩。窦巩颇有诗才,但平时跟人说话只见嘴唇动,不闻声响。“嗫嚅”二字,无非是说他懦弱怕事,说话吞吞吐吐不利索。这样描述一个行辈级别年龄都高于自己的官员,颇为失礼,也不公道,因为白居易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甚至敢于当着唐宪宗的面说“陛下错”。考虑到白居易跟杜牧的恩公牛僧孺、沈传师都有深厚的友谊,是前者的制举考覆官,后者的制举同年,杜牧这种表现颇不寻常。他与白居易之间必定有个人恩怨。最初的根由,有史家认为白居易曾经讽刺过杜牧的祖父杜佑贪恋权位、年龄很大了还不肯退休。《秦中吟》中《不致仕》一诗,便是具体的子弹。《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也很有可能是影射杜佑。陈寅恪先生便认为,古以司徒上应三台之中台,故“谴在中台”则“宜黜司徒。”这个司徒,应当是指杜佑。
杜牧拉黑的不仅仅是元白,还有跟元白过从甚密、积极参加新乐府运动的李绅。在诗坛上,李绅名气不大,但《悯农》二首,却是有口皆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李绅字公垂,身材不高,人称“短李”,乃李党中坚。任翰林学士时,便与李德裕和元稹并称“三俊”。开成元年(836)六月底,他由河南府尹调任宣武军(治今河南开封)节度使,赴镇当日万余人沿街相送,到白马寺时,许多人挡在车驾前面泣涕不止。写出《悯农》的诗人,还真的未必有德政。李绅后来格外奢侈,官声一般。否则不会有“司空见惯”这个典故。《云溪友议》也记载,李绅发迹之前,经常到李元将家中做客,且尊之为叔。而发迹之后,李元将反过来巴结,主动降低辈分,但以弟或者侄自居,李绅都不满意,直到他自称孙子。所以这些百姓的表现究竟是自发还是组织,难以考辩。而他的副手、河南府少尹严元容,已深恶痛恨,因而鞭打送行的胥吏百姓。杜牧当时担任监察御史、分司东都,也派御史台的吏卒阻止,强迫他们拆除饯别的祖帐。
对元白的态度,可能是出自文艺观念,或者是对白居易批评其祖的反击。对李绅,现在看来就很像党争。李绅是再标准不过的李党。而杜牧向来被目为牛党,因为牛僧孺的关系。
杜牧当然也有诗坛好友。许浑、赵嘏、张祜跟他都有唱和。许浑是杜顗的进士同年,笔下有名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经常写水,被讥为“许浑千首湿”。赵嘏跟项斯是进士同年,“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联贯穿千古,被杜牧称为“赵倚楼”。相比之下,他们都算是后进,杜牧此举有提携的意思。在道义的薪火相传中,当初吴武陵的举荐之恩,杜牧回报得可谓得当。蒯希逸、孟迟、严恽、元处士、沈处士以及卢秀才,都曾感受过他的温暖。
这些唱和之作中,我最喜欢下面这首,是写给李郢的。李郢是余杭人,字楚望,与诗僧清塞、贾岛关系密切,诗名重于一时。他的诗好到什么程度呢?《唐语林》上有一则轶事可为旁证。他与别人争聘一位美貌女子,女方难以决断,便让他们两家各备一千缗,先到先得,结果两家的礼金同日抵达;女方无奈,又让他们两人各赋诗一篇,结果李郢如愿。
这样的诗人,杜牧当然要结交。大中四年(850)冬至日,时任湖州刺史的杜牧向李郢发出隆重邀请: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清。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访胜闲行。
——《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
跟孟迟、严恽等人一样,李郢虽有诗界微名,但尚为白身。而已是从三品高官的杜牧并不嫌弃,格外热情。他的确尽到了文学前辈扶持后进的责任。然而还是有件事格外令人遗憾,那就是他没有理睬李商隐和温庭钧。
晚唐三杰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晚唐最亮的两颗诗星,毫无疑问当是李商隐和杜牧。李商隐比杜牧小十岁,蹭蹬五年,方才于开成二年(837)进士及第。跟杜牧一样,他也被无端卷入牛李党争,因而仕途偃蹇。尽管会昌二年(842)又通过了吏部书判拔萃科的考试,但直到大中三年(849),还只是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很不正常。此前他本是桂管防御观察使、杜牧制举同年郑亚的掌书记,后来郑亚坐李德裕之党而被远贬,他只得落寞归京。京兆尹赏识其文才,让他留在京兆府负责典章奏疏,代理参军事。换成如今的说法,就是临时借调,帮助工作。主要是起草公文,类乎高级秘书。
作为宗室子弟,李商隐与杜家有遥远的姻亲关系,故在诗文中称呼杜牧的堂兄杜悰“杜七兄”和“外兄”。尽管曾与杜悰有过往还,但在此之前,“小李杜”这两大诗星的运行轨道尚未交集。大中三年(849),杜牧和李商隐都在京师,李商隐写了两首诗赠给时任吏部司勋员外郎的杜牧。论及杜牧的总体定位时,这首《杜司勋》每每会被引用,只是引用虽多,但误解更多: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诗·郑风·风雨》有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高楼风雨可能是实情,但更是国家衰落的象征。此时读到杜牧的诗文,李商隐不觉感慨万千。感慨自己命途多舛,更与杜牧同病相怜。第二句的典故来自于《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表面看来,“不及群”是自谦才力不逮,但其实恐怕是感慨“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感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最核心的部分。此诗的第三句便经常被人断章取义,只提“伤春伤别”,但忽略了“刻意”二字。李商隐是精于诗词的方家,只有他懂得杜牧伤春伤别诗文背后的感时伤事和家国之思。换句话说,杜牧的儿女情长往往只是表面文章。军国大略才是宏旨。李商隐认为,只有杜牧精于此道。换言之,也只有他能这样正确地理解杜牧。他是杜牧的知音。还有一首律诗《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诗中特别推崇杜牧的《杜秋娘诗》,并且以梁朝的江总比喻杜牧。提起南朝姓江的文学家,人们首先会想到《恨赋》与《别赋》的作者江淹,“江郎才尽”的主人公。江总的文学成就可能不如江淹,但在政界和文坛更加威名赫赫。身为亡国丞相,他一生遭逢坎坷,后世也饱受争议。
用干将莫邪比喻似铁的人心,也只有李商隐能想得出来。而什么样的风霜岁月,能锻炼出这等境界?你尽可以想象。第六句是对杜牧的安慰。由此可见,两人见过面,杜牧大概还曾习惯性地感叹衰老。
双方都是名人,因而李商隐的这两首赠诗影响很大,常被引用。但翻遍杜牧文集,却找不到回赠的痕迹。而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杜牧向来看不上白居易,李商隐却自称是白的“及门弟子”,并于大中三年(849)为白居易写了《白公墓碑铭》,并在其中夸奖了当朝宰相、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而时任池州刺史的杜牧急于回朝,却被平调到更远的睦州(今浙江建德),便发生于白敏中当政时期。
在文学史上,杜牧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李在前杜在后,这种排名无关乎成就,主要是平仄需要,并与李杜呼应。而在唐代,人们也有类似的同列比拟:此前一年,亦即大中二年(848)、杜牧终于从睦州回到朝堂的那年冬天,牛僧孺卒于洛阳寓所,各地纷纷展开祭悼活动,京兆府也不例外。而李商隐写的祭文深受委托者推崇,京兆尹认为与杜牧的同题文章“并称双壁”。如此双雄并立,却未能像李杜那样交游酬唱、形成文坛佳话,实在令人遗憾。
我们不禁要问,杜牧没有和诗流传的原因究竟何在?细究史实,恐怕有和诗但失传的可能性小,杜牧压根儿未曾理会的可能性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杜牧像当时的很多人那样,瞧不上李商隐。
如今人们对李商隐的第一印象肯定不错。因为那并非诗人本身的真实印象,而是被其诗作虚化美化乃至格式化的印象。那些缠绵悱恻的寄内诗,张力十足的无题诗,你没法不被打动。久而久之,作品便悄然淹没颠覆作者,所谓喧宾夺主。这本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文化感染力的体现,更是读者的善良愿望,但毕竟不是真相。时人对李商隐的评价恰恰相反。他在两《唐书》本传上的口碑很差,差得令我不忍落笔。甚至同情其身世、怜惜其才学的张采田与冯浩也未脱窠臼。其核心是两个关键词:无行;背恩。根本原因,无非是所谓的“去牛就李”:他受知于牛党的令狐楚,后来却进入李党王茂元的幕府,并娶了王的女儿。
这所谓的“去牛就李”实在是天大的冤案,是史书上无数例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代表。令狐楚或许可以归入牛党,但王茂元跟李党完全不沾边儿。这一点后人多有辩诬,傅璇琮先生的考证可为代表。也就是说,时人并不把王茂元视为李党。事实上他跟牛党成员的交谊更深。可惜令狐绹后来跟李商隐交恶,不断诋毁于他。这些负面评价既影响了时人的印象,也造成了写《旧唐书》的史官的误解,《新唐书》则继续谬种流传。令狐绹与李商隐交恶的确伏笔于王茂元幕府事件,但根本原因不是王茂元的党派色彩,而是李商隐在此期间的失礼:令狐楚提携李商隐经年,李商隐最终科举及第也是因为令狐绹的举荐。而且科考之前,令狐楚还特意提供了经济资助,李商隐得以买件新棉袍,换下穿了十年的旧袍子,以抵御科考期间的严寒。因而放榜之后,他立即给恩师写信,报捷致谢。当时令狐楚身体不好,很想念李商隐,多次邀请他入幕,但李商隐都没有答应,理由是要回济源老家探亲。等回到长安,依旧迟迟未到兴元(今陕西汉中),直到令狐楚病危的消息传来;恩师丧事一毕,他便加入王茂元的幕府,并与其女完婚。这中间的时间空白,就是令狐绹的心病。
但造成二人绝交的关键因素,的确还是党争。只不过标杆人物并非早已亡故的王茂元,而是杜牧的制举同年、桂管防御观察使郑亚。他是标准的李党。大中元年(847)二月,李德裕已经降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此时李商隐突然加入郑亚的幕府,跟随远贬的他前往桂林。期间李德裕将自己的文书奏章编成十五卷,寄给郑亚,请他作序,而这些工作,自然是掌书记李商隐的职责所系。他起草完成,送呈幕主改定。除了改骈为散的文字修饰,郑亚主要删除了李商隐拟稿中的赞誉,以适应当时的政治气候,比如“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繄尔来者,景山仰之”。后来奉命起草《上李太尉状》,李商隐对李德裕依旧无比推崇:“太尉妙简宸襟,式光洪祚,有大手笔,居第一功”;并赞誉他的文章“言不失诬,事皆传信,固合藏于中禁,付在有司,居征诰说命之简,为帝典皇坟之式。”这位朦胧诗人此后跟随的幕主卢弘正、柳仲郢,均与李德裕有较深的关系。
也就是说,在牛李党争谢幕的时刻,李商隐选择了下跌的李德裕,而杜牧的选项依旧是牛僧孺,可巧他正在上涨途中。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发表获奖感言时曾经说过: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最后关头有人选择失败者,也有人选择胜利者,似乎是高下立判,但行文至此,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恐怕不是道德评判,更非盖棺论定。我们最应该谴责,或曰感慨的,还是历史的吊诡,党争的无情,政治的无聊:杜牧这样一个自认为被党争祸害经年的著名诗人,竟然也会“加害”另外一个被动卷入党争的著名诗人,还有什么能比此事更加可怜可悲可叹?不仅如此,李商隐对李党的长期坚定倾向那时并未表现出来,他追随与李德裕有较深关系的卢弘正和柳仲郢,以及在李德裕灵柩北归期间奉派前去路祭,都是后来之事。当时的情况是,他回到长安,又替京兆尹起草祭文,隆重悼念牛僧孺。当此时刻,在杜司勋眼中,这李县尉不是“无行”,还能是什么?那篇祭文越精彩,他的摇头恐怕就会越坚定。我们还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两首赠诗体例不同,题目有异,不是一次完成的。应该是首次赠诗未获回音,失望之余心犹不死,再度提笔,并且拉长篇幅,由七绝改为七律,以期获得汲引奥援。结果呢?还是沉默。当年杜甫对李白的热情多少有点入不敷出,而今杜家的贸易逆差终于被杜牧一举扭转。
李商隐申请加好友,杜牧没有通过。同样,温庭钧的好友申请,他也没有理睬。这是三年之后,亦即大中六年(852)的事情。当时杜牧已离任湖州刺史,当了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号称宰相判官,就任时几位宰相要一起把他送到办公室的。两《唐书》列传中曾任中书舍人的共二百七十九名,超过六成迁转为六部侍郎。他们名义上属于中书省,其实也是皇帝的高级秘书。在这个位置上,杜牧的影响力当然更大,因而温庭筠寄希望于他。
温庭筠是初唐宰相温彦博之后。相貌奇丑,人称“温钟馗”。上帝没有赐予他美丽的容貌,但却赐予了非凡的文才:科场考诗赋,律诗八韵,据说他叉手八下便能完成,因而人送外号“温八叉”;他精通音律,词风浓艳绮丽,语言工炼,格调清俊,诗与李商隐齐名,号称“温李”;温李与段成式都排行十六,又号称“三十六体”。
温庭筠一生不得志,放浪纵酒,出入欢场,依红偎翠。相貌丑陋又自负其才,难免心理扭曲。他对权贵的蔑视,很难说完全无此成分。因为能诗,经常自告奋勇替旁边的考生当免费枪手,结果上了黑名单,屡试不第。大中六年(852),温庭筠向杜牧致书求援:
某闻物乘其势,则篲泛画涂,才戾于时,则荷戈入棘。必由贤达之门,乃是坦夷之径。是以陆机行止,惟系张华;孔闿文章,先投谢朓。遂得名高洛下,价重江南。惟彼归荑,同于拾芥。某弱龄有志,中岁多虞。模孝绰之辞,方成笺奏;窃仲任之论,始解言谈。犹恨日用殊多,天机素少。揆牛涔于巨浸,持蚁垤于维嵩。曾是自强,雅非知量。李郢秀奉扬仁旨,窃味昌言。岂知沈约扇中,犹题拙句;孙宾车上,欲引凡姿?进不自期,荣非始望。今者末涂怊怅,羁宦萧条,陋容须托于媒扬,沉痼宜蠲于医缓。亦尝临铅信史,鼓箧遗文,颇知甄藻之规,粗达显微之趣。倘使阁中撰述,试传名臣,楼上妍媸,暂陪诸隶,微回木铎,便是云梯。敢露诚情,辄干墙仞。
——《上杜舍人启》
这篇短文,处处典故,但引用得都很自然。西晋的文学家张华,就是见斗牛星宿之间有紫气,最终出土龙泉、太阿两柄宝剑的那位文学家,他发现的不止是这两柄传世宝剑,还有陆机陆云两兄弟。张华对陆机激赏不已,称赞其“才多”,甚至这样表述:“伐吴之役,利获二骏”,好像二陆的价值超过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孔闿无名时,谢朓读到他的文章,便四处推荐,说他名声未立,正需鼓励。在温庭筠眼中,前辈表达这样的善意,就像从地上拾取小草那样简单。因而他迫切希望杜牧能拉他一把。古代下乡宣布政教法令时,常常摇动木舌铜铃,以引起注意。“微回木铎,便是云梯”。温庭筠这话既切实又无奈。因为政府和官员几乎垄断了所有的资源。所有希望的管道,最终只有一个出口。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味乞求当然不是才子风范。类似的事情杜牧干过很多,态度都是绵里藏针,不软不硬。温庭筠也是如此。他在文中暗以南宋神童刘孝绰和东汉的王充自比。只是“李郢秀奉扬仁旨”一句费解,疑有脱字或者衍文。也许指的就是前文被杜牧隆重邀请招待的诗人李郢秀才。他奉扬的是什么“仁旨”我们也不得而知,有可能是杜牧对温庭筠诗文包含批评的正面评价。温庭筠获悉后立即顺水推舟,写成此启,但结果十有八九还是竹篮打水。因杜牧文集中丝毫没有相应的痕迹。
一部中国史,亦即一部遗憾史。如果晚唐三杰能齐集长安,如果他们能像李杜高适那样漫游齐赵诗酒酬唱,那种诗情与浪漫,想必能够照亮长安这座势利的都市,这个不折不扣的名利场吧。杜牧拒绝李商隐的原因不言自明,但不搭理温庭钧的原因,还得卖个小小的关子。
东方人格
杜牧的诗兴风流与东方人格
两《唐书》本传称杜牧“刚直有气节”。气节二字杜牧当得起,刚直恐怕不匹配。制举考试中的刘蕡算得上刚直,杜牧的制举同年李甘也算得上,惟独杜牧不行。
唐文宗大和九年(835),三十三岁的杜牧离开扬州,回朝担任监察御史。他的父亲杜从郁没有当成言官,而他当上言官之后,又未曾建言。当时朝堂上的政治气候就像许浑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主要是李训、郑注爬升太快,成为牛李二党与宦官的共同目标。
李训出自陇西李氏,本名仲言,是宰相李揆的族孙,李逢吉的从子。他也有进士出身,神情洒落,辞敏智捷,善解人意。因卷入宰相间的政治斗争,以诬告罪被流放,后来遇到大赦,回到朝堂走宦官的门路,逐渐满血复活。郑注既无门第又无出身,身材矮小,眼睛近视,虽是江湖医生,但有点医术,并非简单的江湖骗子。行走江湖日久,已能口舌生花,进入名将李愬的幕府担任衙推,就是雪夜入蔡州生擒吴元济的那位。监军王守澄很讨厌郑注,已起杀心,但李愬建议他们直接接触一下,说是若见后还不喜欢,杀之未晚。见面之初,王守澄满面怒容,“及延与坐语,机辩纵横,尽中其意,遂延于内室,与语,促膝相分,恨相见之晚。”李愬随即将郑注提升为巡官,让他跟幕宾同席。后来唐文宗得了“风疾”,大概就是心脑血管病,郑注一出手,又是立竿见影,从此飞黄腾达。
唐文宗对这二人格外信赖。因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诛杀宦官。这是唐文宗的第二次努力。虽然首度努力已经失败、宰相宋申锡好险丧命,但唐文宗剪除宦官、收复河湟、平定河北的愿望依旧强烈,而李训、郑注对此有充分信心。他们接连撵走三位宰相,然后李训火箭式升为兵部侍郎、知制诰、翰林学士,郑注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也当了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编制六人,虽无固定品级,但却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兼秘书,号称“天子私人”。皇帝对他们极为恩宠,凡有内宴,所赐酒食与宰相一样。据岑仲勉先生统计,从德宗到懿宗,九朝共有翰林学士一百五十四人,其中五十三人升任宰相,超过三成;九朝宰相共一百二十一人,翰林出身者接近半数。因此缘故,翰林学士素有“内相”之称。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顾问承对,起草诏令。最大的便利,是可以随时出入宫禁,这一点宰相都做不到。他们二人联手,更兼手眼通天,完全掌控朝局。因而传言纷纷,都说郑注旦夕便要拜相。
干预这种事情本来是御史的职责。但杜牧对此没有任何公开反应。而他的好友、制举同年、而今御史台的同僚李甘,却已挺身而出。他在朝堂上公开说道:
“宰相者,代天理物,先德望而后文艺。注乃何人,敢兹叨窃?白麻若出,吾必坏之。”
阻挡郑注就阻挡郑注,干嘛要难为“白麻”?这涉及到公文用纸制度。桓温诏令公文一律用纸取代竹木简牍时,规定重要公文用加染的黄纸书写避免虫蛀,一般公文用白纸。唐代造纸技术全面普及,纸张品种繁多,原料、质地、色泽各异,公文用纸制度更加规范。比如皇帝赏赐征召敕书用白藤纸,慰劳军旅敕书用黄麻纸,赐新罗渤海等国王的敕书用五色金花白背纸,将相的告身亦即任命状用金花五色绫纸。郑注若拜相,必定由翰林学士起草“内制”,要用白麻纸。李甘毫不畏惧,公开挑战,声称果真如此,他定要将白麻制书撕毁。要知道,郑注还有御史大夫的兼职,李甘正好在其射程之内。
两天之后,李甘被贬为封州(今广东新兴县东南)司马,没过多久便死于贬所。事情全部尘埃落定后,杜牧写成《李甘诗》纪念好友,但在当时什么都没说,只以身体有病、不能胜任巨繁为由,请求调职。最终被安排分司东都,职务依旧是监察御史。唐代在洛阳置有留守台,类似明朝中后期的南京,也有一套政府机构。当然,都带着养老性质,或者干脆就是安置贬官,日子清闲。白居易甚至将东都的仕宦生涯视为隐士: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杜牧的选择事后看来很明智。因为诛杀宦官的努力最终演变成了血腥的“甘露之变”: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金吾卫大厅后面的石榴树夜降甘露,唐文宗随即令仇士良、鱼弘志等人前去查验。二人到达后,韩约神色慌张,额头流汗,引起仇士良的警觉。正巧风吹帷幕,埋伏若隐若现。这两个宦官头子回过神来,转身就跑。他们动作太快,伏兵无法关门打狗。仇士良跑回含元殿,便要挟持唐文宗进入内宫。李训抓住乘舆不放,并从靴子里摸出匕首,试图刺杀仇士良,但坚持到宣政门,终被宦官击倒。宦官们随即将唐文宗挟持进东上阁,然后紧闭阁门,派出禁军大开杀戒,血洗都城。除了李训、郑注和王璠等密谋者,宰相王涯、贾餗和舒元舆也被连累,共十一人被族诛,许多人被无端牵连,朝班几乎为之一空。坊市间流氓地痞恶少趁火打劫,京师震动。在此之前,南衙(朝臣)北司(宦官)尚能维持表面上的脆弱平衡,从此以后,“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甘露之变影响深远。司马光怒斥“训注小人,穷奸究险”,但时人普遍的心态,则是“惜训恶注”。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甚至将李训郑注都目为奇士。陈寅恪先生也称李训为“天下奇才”。的确,李训几乎就要奏效全功。他先利用王守澄将陈弘志、韦元素、杨乘和、王践言等元和逆党全部杀掉,再利用仇士良制衡并灭杀王守澄。可惜功败垂成。
在那个时刻,御史杜牧,被称为“刚直有气节”的杜牧,通过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杜牧,为何没有说话?这就要回到前面的话题:他如此风流,为何没有给自己的妻子写诗。他的作品中从来没有妻子的痕迹,担任湖州刺史期间,上山监采春茶时带着家眷,是续娶的崔氏。但她在诗文中不仅没有正面形象,甚至连依稀背影也没有,官妓依旧大擅胜场。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一个疑问:他是否婚外多情婚内无情?
老杜有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更加知名,“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果愿意罗列,这个名单还可以无限加长。一般而言,这类诗的存在前提是别离,杜牧文集中没有这样的作品,看来他自任外官便一直带着家眷,日日耳鬓厮磨,难有诗情。在湖州刺史任上,到茶山踏青时惟一一次提到家室,也是点到为止。
但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老杜完全是原生态的生活,带着尘土与烟火气息,因而贴心贴肺,知冷知热。而这类描写日常生活的诗作,杜牧文集中也不见踪影。《樊川外集》收有《别家》、《到家》二诗,但未必是他的手笔。后者在《全唐诗》中便归入赵嘏名下。除此之外,杜牧写给家人的诗作仅有三首,分别给弟弟杜顗、儿子曹师等人、侄子阿宜。这些诗与《别家》和《到家》,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政治正确。换言之,硬度相对较高,不那么柔软。跟他写给朋友的诗,完全两样。不信你读读这首六言的《代人寄远》:
河桥酒旆风软,候馆梅花雪娇。
宛陵楼上瞪目,我郎何处情饶。
给家人的诗论理,给朋友的诗动情。这就是杜牧。其弟杜顗入仕之初,被李德裕聘入幕府,行前他写成《送杜顗赴润州幕》:
少年才俊赴知音,丞相门栏不觉深。
直道事人男子业,异乡加饭弟兄心。
还须整理韦弦佩,莫独矜夸玳瑁簪。
若去上元怀古去,谢安坟下与沉吟。
此诗在杜牧诗集中文学价值并不突出,但颇有推究价值。因是写给亲弟弟的,自然要说真心话,因而颇能见出性格。前面两句既是夸弟弟有才,也是夸李德裕爱才;颔联提醒弟弟以“直道”对待知音李德裕,独自在异乡生活,也要保重身体。即便从诗歌本身起承转合的规律而言,颈联也必须要话锋一转,此诗的颈联也的确在转向。然而这个转向需要细细品味,才能读得出来。
玳瑁作的簪子,倒也适合杜顗宰相孙子的身份。“食野蒿藿、寒无夜烛”的日子本来便是小插曲,更兼已经一去不复返。韦是柔软的皮革,弦是弓弦。《韩非子·观行》有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性格急躁或者迟缓,通常分别选用韦弦,用以自警。曾长期生活于扬州的朱自清先生字佩弦,想来性格温和迟缓,至少在给他取字号的老人眼中是这样的。
唐初曾改江宁县为上元县,上元因此而成南京的代称。谢安墓即在上元县境内。杜牧拿谢安说事,谢安又是什么特点呢?虽有大才大功,但不居高自傲,会急流勇退,能明哲保身。也就是说,杜牧的根本着眼点,其实不在于鼓励弟弟“直道事人”,而是要让他悠着点。从此前的制举风波到以后的甘露之变中杜牧长期的沉默来看,这符合他的做派。相形之下,杜顗性情比较直率,不避锋芒,杜牧身为兄长,自然要做善意的提醒。
牛李党争中杜牧的表现,也可以作为附注。从交游圈子看,他确实像是牛党:他是牛僧孺和沈传师的幕僚,而牛沈是进士同年;其恩公周墀曾为李宗闵帐下的行军司马;主动致信问候他的高元裕,与李宗闵友善;其亲家李方玄的幕主李固言,好友邢群的幕主王璠,都是李德裕的政治对头;好友李甘与韦楚老乃李宗闵的门生,另一好友李中敏也是牛党。
起初杜牧并不想介入争端,试图保守中立,因而既对牛僧孺感激有加,又支持李德裕的诸多政略。会昌(841-847)年间牛党失势,纷纷贬窜外地,“慨然最喜谈兵”的他也被出为黄州刺史。但此后依旧接二连三地上书宰相李德裕指陈方略,甚至还充满赞美讴歌:
某启。伏以圣主垂衣,太尉当轴,威德上显,和泽下流。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星辰顺静,日月光明,天业益昌,圣统无极。既功成而理定,实道尊而名垂。今则未闻纵东山之游,乐後园之醉,惕惕若不足,兢兢而如无。
——《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
谁也没有资格批评杜牧给李德裕上书的行为。无论他是忠贞谋国,还是只想引起宰相的注意、获得重用。但问题在于,他的文章再好,李德裕也未必会看。这一点,白居易已有教训在先。白居易起初跟李德裕有过交游唱和,与李党的重要成员李绅更是关系密切。然而很不幸,他跟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感情不睦,又娶了杨汝士之妹,而杨汝士、杨虞卿兄弟,向为牛党干将。尽管白居易并非牛党,李德裕也对他保持高度警惕。甚至警惕到了不看其诗文,以免被其才华打动、使自己内心动摇的程度。《北梦琐言》卷一有这样的记载:
刘禹锡大和中为(太子)宾客时,李太尉德裕同分司东都。禹锡谒于德裕曰:“近曾得白居易文集否?”德裕曰:“累有相示,别令收储,然未一拨,今日为吾子览之。”及去看,盈其箱笥,没于尘坌,既启之而复卷之,谓禹锡曰:“吾与此人,不足久矣。其文章精绝,何必览焉!但恐回吾之心,所以不欲览焉。”
李德裕的主要政略,杜牧都是赞同的。惟一的反对,就是子弟的科举问题。不妨这么说,那时的杜牧情感上近牛,政略上似李。然而到大中三年(849)他为牛僧孺写墓志铭时,终于有了“时李太尉专柄五年,多逐贤士,天下恨怨”的字眼,并且说“李太尉志必杀公(牛僧孺)”。大中五年(851),周墀去世,杜牧写《祭周相公文》时,对牛李二党的态度终于有了最直白的表达:
“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
杜牧写这两篇文章时,李德裕已经死于贬所,牛党得势。将之归结为杜牧落井下石,打死老虎向当局献媚,未免错看小量了他。杜牧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他早已发达。他对李德裕的态度,有明显的发展过程。从期待到失望,最终到愤恨。
这就是杜牧的性格。我命名为东方人格,也可以说是长兄人格。一篇并非传记的文章,之所以要把他出仕之前的经历写得比较详细,就是要埋这个伏笔。在黑暗饥饿的童年时期,杜牧对杜顗对家人,就是顶梁柱。他无法承担失败的风险,因而处处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明哲保身这个字眼,跟自私一样,现在看来消极负面,但其本源涵义却不是如此,甚至可以说高贵。东方文化亦即儒家文化圈的人,都能理解。
杜牧绝不与恶同流,更不会为虎作伥,但只是在内心抗拒,慢说行动,语言都不会多。即便在言官的职位上,职责所系,他也很少开口。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阙下谏官业,拜疏无文章”。就此而言,杜牧只是典型的中国文人,或者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外圆内方。虽无肥厚的膘遮蔽骨头的棱角,但那些棱角已经被他自己主动磨钝。骨刺不能有,它会导致自己的伤痛。《与人论谏书》,是他这种思想的集中体现。他认为自秦汉以来,“怒谏而激乱生祸者累累皆是,纳谏而悔过行道者不能百一”,原因就在于进谏不讲究方式方法,“辞语迂险,指射丑恶,致使然也”。
薛元超的三个遗憾,杜牧至少弥补了至少两个。如果续娶的崔氏夫人出自清河或者博陵崔氏,那就是大满贯。再看他的履历,也格外丰满,没有断档。一个唐代官员能这样并且最终做到中书舍人,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失败。但通读其作品,总感觉杜牧怀才不遇。是个失意的战略家。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自我期许过高。那种自我期许本身,便是东方人格的体现:他宁愿用这三个圆满,去换取薛元超的相位。但是很遗憾,不能。很多人看重他的才干,但那是文才史才,并非将相之才。当初牛僧孺对他纵情声色之所以那样保护,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后备干部来培养。他看不上李商隐,但他频频给李德裕上书也为牛党中人不齿,故而牛党得势之后,他不但没能返回朝堂,反倒从池州去了更加偏远的睦州,所谓“三守僻左、七换星霜”。
写到这里,他没有搭理温庭钧的原因,也就有了八八九九。但用现在的话说,这个鄙视链其实很悲哀。
杜牧终归是个伟大的诗人。能诗善文,还有词作。对《孙子》的注释被列入《十一家注孙子》,跟曹操和梅尧臣同列。书法得右军真趣,绘画“精彩照人”,围棋水平高,知音。绝对的才子。所以我们必须有一个暖色调的结尾。《清明》固然名气最响,但未必是他的作品。因不见于其文集。《樊川文集》、《别集》、《外集》和《集外诗》中都不曾录入,《全唐诗》中也不见踪影。它最初现于宋人谢枋得的《千家诗》,作者注明是杜牧。从湖州刺史任上回京后,杜牧用俸钱在樊川修了别墅。大概自知死亡将临,同时开始编订文集,将文稿烧毁了十之六七。幸亏他最喜欢信任的外甥裴延翰保存着舅舅寄来的全部作品,整理出了《樊川文集》。后来又出现了《别集》《外集》和《集外诗》。如果这些里面都不见《清明》,而池州和汾酒集团还要据此争执杏花村的具体地点,是不是有些徒劳?话说回来,即便作者真是杜牧,其色调也偏冷,应景不如这首《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近代诗评家俞陛云的《诗境浅说续编》这样评价此诗:“诗人之咏及红叶者多矣,如‘林间暖酒烧红叶',‘红树春山好放船’等句,尤脍炙诗坛,播诸图画。惟杜牧诗专赏其色之艳,谓胜于春花。当风劲霜严之际,独绚秋光,红黄绀紫,诸色咸备,笼山络野,春花无此大观,宜司勋特赏于艳李秾桃外也。”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亦赞曰:“读此可见诗人高怀逸致。霜叶胜花,常人所不易道出者。一经诗人道出,便留诵千口矣。”
近人张伯驹的名句“当门落叶做花看”甚有意味,应当也是从中化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