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马车·拖拉机·凯迪拉克
八年前的正月十六,长宏自驾车去长沙,顺便捎上去长沙办事的我,还有长宏那个想去长沙看世界的侄女东娅。
凌晨五点过,天还没亮,凯迪拉克就驶出村口,上了通组路。
通组路是依山就势修建的,弯多,路旁矗立着各种朝向的民房。汽车前大灯的光柱,像一把带光的宝剑,随着通组路的左弯右拐,刺向路旁民房的墙身,左边刺一剑,右边刺一剑。车灯的光柱,就像被一位剑客舞动着一样,试图扫清一路的阻挡。
汽车光柱一刺,睡在墙根下的狗被刺醒了,不情愿地起身,跑得远远的。狗见光柱不再追它,就折返回来,追着汽车屁股狂吠。狗不知道汽车没有恶意,汽车不知道自己的灯光没有过错,狗世界的狗,遇到汽车世界的汽车,就这样生发了一通无端的恶气。
在组而村、村而镇、镇而县、县而市、市而省的建制递升中,公路也是相应配伍的,只要一出村口,公路就会越来越宽、越来越平。组的路、村的路、镇的路、县的路、市的路,就好比人的血管,先是最细的毛细血管,再是较粗的血管,最后才是主血管,一滴血要循环,每一根血管都是它的必由……这样一想,我就能够附会得出,自己正是一滴静脉里的血,正在流出故乡,流向城市的心脏,期待从城市的心脏里带回营养和氧气,然后再流回故乡,把营养和氧气输送给那片曾经枯竭的土地。
故乡原来是没有水泥公路的。
三十多年前,长宏还小。土地承包到户多年了,长宏家的劳力多,长顺、长江等几个哥哥有力气,没地方使,就找些木材,请木匠制了一辆马车,再从城里弄来两个轱辘,装在马车上,然后买了马,干起了代运苞谷、豆子的营生。
赶场的日子,城里下乡收购苞谷豆子的商贩,提着一杆手秤,收足了几麻袋苞谷豆子,就坐在麻袋上抽烟,香烟牌子有蓝雁的,有朝阳桥的,不带过滤嘴的那种。
赶马车的长顺、长江,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就和收购苞谷豆子的谈好运费,然后再给枣红色的马上了鞍、驾了辕,沿街将那些商贩的苞谷豆子装车。
跟在长顺、长江屁股后面的长宏,一路看热闹,还说长大了他要买小包车,“小包车,下贵阳,既买粑粑又买糖;车子来,我不怕,我和车子打一架……”
长顺、长江将苞谷豆子运到城里,然后又从城里找些回头货拉下乡,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就图个跑腿钱。有了小钱,他们就像那些收购苞谷豆子的商贩一样抽烟,烟屁股还剩一大截,就张扬地往地上一丢,装出阔手阔脚的样子。长宏趁大哥长顺、二哥长江转身的当口,捡了他们丢在地上的烟屁股,俭俭摸摸吸了起来……
故乡的村寨,当时不通公路,公路只从县城里修到镇上。到了晚上,长顺长江把卸了鞍、脱了辕的马往家里牵,给它上夜草,马车无路回到村寨里,只好停放在街尾一处稍宽的地方。
马车只在赶场天派得上用场,平时都歇着。马车在街尾停放久了,成年人都知道是长顺、长江的。不知事的孩子图好玩,趁人不防,就用钉子压住马车轱辘的气门芯,放轮胎里的气。到了下一个赶场天,等到长顺、长江要送货进城,一看车轱辘,瘪了,知道是小孩搞的鬼,但抓不了现行,只好摆开打气筒,“一、二、三、四”地数着数,吃力地给车轱辘打气——有时,数字数到了四五百,车轱辘也还不见鼓胀。
从代运苞谷豆子开始,长顺、长江得到了简朴的市场经济启蒙,不久,就放弃赶马车,改开拖拉机了。而我们村里,进村公路也在村民异口同声的呼声中修出了毛路。长顺、长江的拖拉机开进了村寨,柴油那怪怪的味道,竟然成了村民们喜闻乐享的一种香。
我都不知道长顺、长江他们是怎么鸟枪换炮的,反正没过多少年,他们都不开拖拉机了,去城里做起了生意,拖拉机停在村口,轮胎里的气被小孩子放得干干净净,故乡只留下他们的户口信息,城市则接纳了他们一家老小——听说,长江现在都在贵阳发迹了。
……
天,还没亮。
赶往长沙的长宏,稳当地驾着凯迪拉克,跑完了通组路,再上通村路。
通村路都安装了波形护栏的,护栏,隔开了企图伸到路中的野草枯枝,更隔开了来自沟壑的行车风险。
跑完通村路,再跑上一阵县道,最后上了厦蓉高速。
上了高速,速度上来了,长宏一按总控开关,车窗玻璃全闭了,路旁波形护栏以及那些标牌不断在晨曦中向后退去。
东娅先前好像还困着,眼睛欲睁未睁的,上了高速,车速一快,车身一稳,舒适感让她打开了话匣子:“我看见隔壁有条公路,一直在并着我们这条公路,那是去哪里的?”长宏头也没回,直视前方,像是敷衍东娅一样:“去北京的……”
东娅再问:“那我们这条公路除了去贵阳和长沙,还能去哪里?”
这回,长宏舍不得多给字,只说了两字:“北京。”
其时,东娅还小,没出过远门,少不更事,问话难免幼稚,被长宏这个当长辈的给弄蒙圈了。
蒙圈的东娅仍然不依不饶,不停追问,长宏就只说了一句:“条条大路通北京。”
长宏的话没错,确实是条条大路通北京。
从实物上的通组路、通村路,以及乡道、县道、省道、国道来说,这没毛病。从这句话映射出来的哲理上来说,也没毛病——人,只要勤巴苦奔,通达心中目的地的愿望是能达成的。
长顺、长江虽然一介农民,但他们脑子活络,赶马车,开拖拉机,经商,最终到底是跳出了龙门,只把一个户籍留在故乡。
长宏不经商,但他苦读勤学,到底是端了公家的碗,同样也通达了自己心中的目的地。
到了长沙,我问东娅:“你鞋底还干净吗?”
东娅脱下鞋子,一看鞋底,是干净的,“从家里出来就是水泥路,一路上没怎么下过车,怎么会脏呢?”
长沙回来后不几年,当初认为厦蓉高速左边有一条公路与我们走的公路不离不弃的东娅,已经有了自己的门店,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当初那个把凯迪拉克误为“开起拉客”的东娅,同样有了自己的凯迪拉克。她的经历与成功,不也是“条条大路通北京”的映射吗?
这些年,国家财力雄厚了,多了反哺农村的能力,修好国道修省道,修好省道修县道,修好县道修乡道,修好乡道修村道,最终是把水泥路接到了百姓家门口,所有农民心中的愿景,到底是达成了。
通,则不痛。
路的支撑,让现在的年轻人在创业征程上少了许多难路、弯路。她们在吹空调和刷手机的时代标配中,享受了时代红利,而我等在她们这个年龄,却是一批看着拖拉机吃力爬坡冒黑烟就感到幸灾乐祸的二货。
我有一发小,早年去杭州打工,一回村里,就吹嘘他的见闻,“狗才会骗你们,江苏最好玩的地方,真的要数杭州……”他话没说完,一屋子同龄人早就笑得缓不过气来。
前不久,这位发小又在村子里和我碰面了。这回他带了无人机,也不再说“江苏最好玩的地方真的要数杭州”了。
天气,晴得认真,天空,像水洗过一般,除了蓝,还是蓝。
正午,发小把无人机搬到小镇边缘的公路上,想换个角度看村子。
我在小镇下车,看见这一幕,就停下来,加入飞无人机的阵营,捧个人场,凑个热闹。
装电池。安机翼。插连线。开电源。
一应程序完毕,无人机四翼呜呜呜转了起来,然后无人机突然间就垂直升空,机身渐渐缩小,最后小到一只鸟大小。
无人机升空后,我在监视屏上,以上帝的视角,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山村:一幢幢农舍星罗棋布,屋顶一律盖的小青瓦,房子周边是树;水泥路分出几岔,伸进各个角落,连通家家户户;我年少时那些枯黄的山头都布满了绿色的树,风一吹,视频里的树叶就整齐划一地翻开了淡淡的叶底。
发小的无人机操纵杆动了一下,视频移到山寨前的平地。
平地里,是一片大棚,大棚一侧,就是厦蓉高速。无人机沿着厦蓉高速匀速直飞,一辆风驰电掣的轿车始终没有逃脱发小追踪的取景框。
风驰电掣的轿车像一把刀,沿着厦蓉高速的直线,一路切开大地。这种匀速的飞翔,让我一时有点眩晕,仿佛自己是在天上,而不是在人间。
无人机再次飞回山寨上空,旋停。
视频上的村口停了许多轿车,红的,黑的,白的,都有,高空俯瞰,各种颜色的轿车恍若小孩摆在路上的玩具。
高速公路上那辆风驰电掣的轿车切开大地之后,瞬间就跑远了,厦蓉高速就像画在大地上的黑色双实线,山寨前的一个个白色大棚,则如同大地上的钢琴键盘。
这样的场景,让我再一次想起了长顺、长江、长宏三兄弟走过的路,以及太多的过往,太远的将来……
作者简介:周春荣,男,著有散文集《生命如烛》《秦关冷月》《一寸光阴》《湮没》,系贵州省作协会员、贵州省宣传文化系统第四批“四个一批”人才,获贵州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第二届贵州专业文艺奖等,现任贵州省纳雍县融媒体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