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漫记∣《旧事南明--烟膏刘妈》
作者:涤之
一
一看见矮矮瘦瘦黑黑的、老远就呲着一口黑牙齿笑眯眯的、右手的中指食指夹着一支香烟的、走起路来左右一歪一歪的、总有着令人瞬间就会跟她一样笑逐颜开的周萍嬢嬢迎面走来,我的脑海里倏地就冒出了“烟膏刘妈”称谓。
烟膏刘妈是四川酉阳人,抗战期间来到贵阳等待前线抗日军队里的未婚夫未果,经人引荐到兴隆东巷陆将军府做丫头,因生的白净,很讨大太太喜欢。抗战胜利前夕的1944年秋,大太太将周萍姑娘指嫁了其娘家亲戚、同住在兴隆东巷的刘太婆之儿子。就这样,周萍姑娘在兴隆东巷落了户。年纪轻轻的周萍嬢嬢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抽烟;才生了儿子,就自称“我刘妈”,俩手指且常夹着一支香烟,一张口就是满口黑黄牙,说话还一大股烟臭味。我们搬到兴隆东巷后,小弟见到她的第一眼即不加思索地说:
“明眼现见的,‘烟膏刘妈’,非她莫属。”
当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萍嬢嬢亦笑谑地开诚布公:
“我就是‘烟膏刘妈’。咋个?你咬(ao)我两口?来唦!来唦!”
于是乎,还在光鲜亮韶的周萍嬢嬢,就名正言顺地入了兴隆东巷刘妈们的“正册”。其实,那时的烟膏刘妈才30多岁。
一向给人喜感的烟膏刘妈,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寄信给远在东北当兵的儿子大宽,声称自己病重了,希望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儿子急如风火地赶回来,其实是烟膏刘妈自作主张地为他娶了个黔西的漂亮姑娘。一心求上进的大宽拗不过母亲,再加上看见准新娘鼻子虽然塌了点,可浓眉大眼的,很是漂亮,也就欢喜了。
嗨!恰恰这次兴隆东巷的“一家喜事百家欢”欢出大事——在闹新房的时候,巷子里的人们都去凑热闹,几个年轻人将新娘上身按在床上,把一个大土碗夹在新娘床沿的大腿间,让新郎两腿夹着一个长嘴酒瓶,往新娘大腿间的盘子中倾倒;但新郎要从瓶子里倒水很困难,那群年轻人就将推着,几乎要全身压在新娘身上,好丑!新娘害羞得已经要哭了,就是不说话。那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声声催促着,新娘半躺着,很不舒服,终于哭开了。闹新房的人们还在推攘着将俩新人叠做一堆,趁新郎恼羞成怒发脾气之机,新娘子哭着挣脱着跑了。新娘子觅着头,一个劲地朝后巷跑去。天哪!兴隆东巷后巷几步之遥就是杨家大河哦!还了得?大家一窝蜂地追喊着;大宽、烟膏刘妈一前一后地紧追着,也顾不得一路飘散的新娘子红头饰、红衣服等等细碎。终于,大宽最先扑下河,抱住了站在河水中狂叫的新娘。
表面上,闹洞房的闹剧是过去了,但新婚之夜新娘整夜都是抖淋肆颤的,完全傻了。此后几天,大宽一挨身,新娘就不可遏制地抖抖嗦嗦,气得大宽打起背包绝尘而去。喜感的烟膏刘妈再也没有了喜感,亦没有了骄傲,就像我们院子里霜打的君子兰,蔫不拉叽的,垮吊着。
兴隆东巷从此不见了烟膏刘妈喜染四方的笑容。
二
烟膏刘妈其实也是兴隆东巷最吞声的人。
烟膏刘妈的婆婆刘太婆,原来是陆将军府上之姻亲遗孤,陆将军怜其孤苦,收留在陆府,依附陆府长大。当年刘太婆还不满16岁,就被直接抬入陆府发妻刘姓娘家冲喜成亲,为此,陆府还送了其单独的栖身之处。可不到半年,羸弱的丈夫一命呜呼,年纪轻轻的刘太婆就顶着一个空空的刘姓,怀着一个待产的遗腹子,孤独凄婉地被陆府供养着;虽然受着陆府的恩惠难免低眉折腰,但过得也还衣食无忧。谁知一解放,陆将军就被镇压了。所谓大难来时各自飞,陆府亦顾不上已经是孤儿寡母的外姓刘太婆娘俩了。
好在新中国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有知识文化的人。刘太婆从小在陆府生长,陆将军也让其读自家私塾。刘太婆聪明好学,也蕴了些大户人家的神韵,算算也有高小文化,即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小学教师职位。从此,刘太婆守着儿子,过上了抬头做人、自食其力的生活。
刘太婆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总是谦让三分,给巷子里不识字的人家写家书,亦是分文不取,且小心殷勤;兴隆东巷的人们对她是尊敬有加。二十多年来,刘太婆安贫知命,固守本分,独自一人带大儿子,更是令此厢人们交口称道。可刘太婆对媳妇周萍却一直视如小学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老师模样,说一不许有二。因为,“老师总是对的”。这是刘太婆的准则。对于没有来历的周萍,刘太婆认为自己是周萍的大恩人,且还揣着对其有再造之恩的悲悯,觉得自己有教育引导之天职。唯其如此,周萍漫长的苦难就来临了……
45号大院的左侧转弯处,是陆府某房的一栋两层楼,前面是一个空旷的大院落,左面残存的一段“女儿墙”内,是陆将军发妻刘氏的独立大院。周萍姑娘嫁给刘太婆家时,陆将军虽然已经被镇压,但刘氏还有着“虎死不倒威”的尊位。刘氏派人在陆将军府墙外一栋刘氏自己两层楼的楼梯处,衍生了一间低洼的土房子,算是对刘太婆母子俩最后的关照了。
低低矮矮的小木门,总是关不闇刘太婆家的生活起居、点滴常态。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可以有意无意地或直视或窥视刘太婆家里每天发生的一切。
刘太婆对媳妇周萍,总是关怀备至,守着她几乎是寸步不离,特别是对周萍小两口的夫妻生活。刘太婆规定:小两口一个月只能同床一次,说是儿子的身体不好,周萍壮壮的,莫要把儿子的精髓都吸光了。于是,邻居们嘴对耳地嚼牙巴骨,说小小的房子里,常年都是刘太婆与儿子睡一张床,媳妇周萍则每天现打地铺睡,天不亮就要赶快起床,将地铺收拾了,做好早餐,刘太婆与儿子才下床。为此,刘太婆少不得趁大家围在她家门口上几道坎的大院坝摆龙门阵时,挤进去与邻居们哀叹:
“哎!可怜哦!我家周萍天天睡觉都要打地铺,就堵在我的床下边。我呢,又得早起上班,可要下床呢,又只得等她先起床将地铺卷了,我才能下床。哎!可怜我家周萍哦,只好天天早起晚睡了!”
周围的邻居总是听了后扁扁嘴,低眉沓眼地不搭腔,可背后又不歇心地挖刘太婆的背脊骨。当然也有不怕邪的:每天擦黑时,总爱将一个小小的、有盖子的青花瓷茶杯端在手上的沈家阿婆,此时笃定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茶“噗”地一声泼在地上,依旧说着她乡音未改的上海呢侬软语:
“哎哟哉!连困觉都勿要伊挨床,侬勿要太好了噢!”
沈家阿婆斜睨着眼不屑地叨叨,扭扭屁股,丢着黄平乡下来的刘太婆云里雾里,一个人木在那儿打肚皮官司。
尽管难耐邻居们的侧目,但刘太婆还是自己官司自己断地一意孤行。那小两口一个月仅有的一次同床,仍然是由刘太婆决定哪天、哪个时辰。不过,周萍小两口拿到“圣旨”同床时,刘太婆则让出床铺,守在门口,半掩着门闭目养神。刘太婆数着时间,估摸着约刻把钟,随即掀门进去,哪怕儿子正搂着媳妇哀求她呢!理直气壮的刘太婆认为儿子来人间一趟不易,什么好的都要让他享受一下,但不能由着性子来,说是性事多了伤身。儿子拗不过刘太婆,只会背后吞泣,身子则愈加羸弱。周萍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刘太婆快点死掉。
刘太婆随时随意撵着脚跟的关怀,让周萍实在羞愧难当,觉得生不如死,好多次忍不住跑到杨家大河撕开衣服仰天嚎叫,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几欲轻生。有一次竟真的凫在水里,觅着头,就是不肯上岸。奇怪的是,每次都是秋四刘妈适时地追到河边,挽住了她。秋四刘妈目光森森地看着滚滚而去河水,声音却柔柔地轻描淡写:
“捱光阴,捱光阴,捱到婆死自成精。这道理你还不明瞭唦?熬着吧,等你有了儿子就赢喽唦。”
时日的推移,并没有减轻些许刘太婆对周萍的精神虐待,几近崩溃的周萍只有祈祷,还专门请了一个“送子娘娘”供奉着,盼望老天给她一个孩子。可要怀孕,对于丰乳肥臀的周萍来说,还真是难于上青天嘞!
莫非,真的有皇天不负苦心人之说?尽管刘太婆悉心地大费周章,两个年轻的躯体还是没有因了刘太婆周而复始的肆虐而委顿。小两口背着刘太婆时不时地“偷情”,周萍竟真的怀孕了。刘太婆不停地打自己耳光:
“贱婢子!贱婢子!贱婢子……”
刘太婆打着骂着,堵在中间,让小两口彻底不得依偎。说是儿子再也经不起周萍的吮吸。其实,刘太婆的蛮狠已经不重要了,刘太婆的儿子死了,死于自小就有的痨病。不过还好,刘儿子总算是拉着自己儿子的小手离世的。
刘太婆家的“龙门阵”,当然是听我家“肇事婆”陈嬢嬢摆的;对这类的或新闻或老闻,陈嬢嬢总是要发表她的高论的:
“哎!过余哦!那刘太婆。说不定不阻拦小两口在一道,那儿子还会多活几年嘞。哎!过余哦!恩情都被她自己断喽!”
陈嬢嬢还在哀叹不已,小弟冷冷地递过来一句:
“你总爱把别人家的棺材搬回自己家来哭……”
硬要看到陈嬢嬢气粗粗地要发飙了,小弟才会嬉皮笑脸地哄她:
“不过我最喜欢听了。陈嬢嬢,喔!”
良心话,陈嬢嬢的高论,大体都是耐听的,且还有道理。我们全家都喜欢她的“道听途说”以及她的评判。
我们家搬进兴隆东巷不久,刘太婆就走了。算算,刘太婆也就只活了40多岁。那时的周萍还没有成为“烟膏刘妈”。周萍慢火熬骨头地捱光阴,也真正捱成了精。周萍有良心,周萍没有让刘太婆睡地铺,只是她自己睡床外边,中间夹着周萍的儿子大宽,刘太婆睡靠墙的里边。刘太婆不仅心甘情愿地养活周萍母子俩,还将工资悉数交给周萍。因为,周萍答应她,不改嫁。
渊薮啊!年轻的周萍才刚刚得睡了几天床铺。刘太婆就撒手归西了!
对此,陈嬢嬢又说了:
“哎!说起来,刘太婆是最苦的,什么心都用尽了,最后连自己的命都舍了。造孽哦!”
“你不是要说她撺掇周萍吸的大烟,自食其果了吧?”小弟热烈地响应。
“你晓得?!”
正待花溅吐沫的陈嬢嬢被小弟“打腾”了一下,不快地睖了小弟一眼。
“你说嘛你说嘛,你说的我爱听。”小弟又适时地嘻而不痴。
陈嬢嬢转嗔而喜,进而眉飞色舞:
“茶馆李妈摆的,说是刘太婆为了留住周萍,每顿饭都小滴儿小滴儿地在糊辣椒蘸水中参入膏精。天长日久,周萍就吸上膏精了。”
“不要膏精膏精的,她们听不懂,你就直接说鸦片烟,她们不就豁豁了?”小弟又挑事。
“不是‘老师’不准说嘛?”陈嬢嬢不依不饶地扭捏。
“我妈妈不准你说?哈,真是奇闻了哦。你什么时候这么慜乖了?真是假小心最大胆!”
“说就说!”陈嬢嬢又粗声壮气地滔滔不绝了……
听了半天陈嬢嬢的龙门阵,我也捋清楚了。原来,刘太婆故意让周萍有了鸦片烟瘾,就离不开刘太婆,自然就没有心思想着改嫁了。虽然那时候周萍才20啷噹岁,但吸食鸦片烟成瘾后,周萍就成了黑脸黑齿的黑脸婆了。还有,刘太婆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在哪儿去找鸦片来满足周萍的烟瘾呢?这就不能不提民国16年起执政的贵州省长周西城,在贵州创造的诸多第一:发电,点亮了贵州的第一盏电灯;修路,开动了贵州第一辆汽车;以及“鸦片第一”——
1926年后,周西城主政贵州。这位光绪十九年(1893)生,字继斌,号世杰的贵州夜郎县(明清至民国时期的夜郎县,解放后改名为桐梓县)富家子,少时入明德学堂,但调皮捣蛋不爱读书。辛亥革命期间投身从军,先后任排长、连长、营长、旅长、师长……
周西城在师长任上,开始建立“周家军”。对此有人曾形象地描述为:他把老家有点文化的人都喊出来做官了,乡间要找个写信的都找不到!当时外界对贵州由此一对联:“内政方针,有官皆桐梓;外交礼节,无酒不茅台”,以讽刺周西城任人唯亲的现象。可周西城对建设贵州的贡献,于当时军阀盘踞贵州“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走马灯似的各路督军、省主席来说,却是空前的;老百姓对周西城的认同,亦是空前的。
周西城主政的三年时间里,成功地创建了好些个造福于民的第一。而贻害苍生的种植、吸食鸦片,亦是他的第一。
旧时贵州,鸦片是重要的经济作物。由于利润丰厚,周西城曾强令各县广种鸦片烟,并下令贵州人不准吸香烟,只准吸鸦片烟。周认为香烟是上海生产的,贵州人吸香烟需开销大量的金钱购买,对贵州经济不利。而鸦片烟是贵州本省生产,省内人吸食鸦片,就可少花钱向外省购香烟;同时还可将鸦片运出省外,赚回钱财,有利于贵州经济。于是,贵州各县普遍种植鸦片,大量运销省外,获利甚多。那时,贵州3角钱一两鸦片,运至周边省份可卖1元多。因此湖南、湖北、两广的商人纷纷来贵州购运鸦片。而贵州人就名正言顺地广吸鸦片,还美其名曰地“支持本埠经济”。
莫非刘太婆不知道这个鸦片害人?估计,要留住媳妇和孙子,刘太婆也只有先顾眼前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加强了对鸦片烟吸食的改造。1950年2月24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向全国下达了《严禁鸦片毒品》的通令。通令首先指出:“禁毒斗争是进一步清除帝国主义、封建买办阶级的流毒和影响的斗争……宣布从通令颁布之日起,对散存于民间之烟土限期交出,如逾期不交,则按其情节轻重分别治罪……要求吸毒烟民,限期向有关部门登记,并定期戒除,如隐不登记,或逾期犹未戒除者,则予以处罚。”
贵州天高皇帝远,什么消息传到此地,都会慢了几拍。当禁烟令认真实行的时候,周萍已经成瘾。刘太婆应该是被此消息吓倒了,从此病病歪歪的。1956年的一天夜晚,发现自己屎尿不禁的刘太婆吞了鸦片。第二天早上,周萍才发现,刘太婆已经青紫着脸走了。还好,刘太婆留下了一纸遗书,说鸦片是陆将军的大太太刘氏留给她“恐有不测,可换钱救急”的。并说明自己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吞鸦片自戕,以此向兴隆东巷的人们谢罪。还恳求周萍一定要看在儿子对她真心的份上,哺育好孙子大宽。还说不是她专横,一定要阻止周萍与儿子好,是刘家不能再繁衍后代了,因为刘家几代都有治不好的干痨病。没想到周萍和儿子还是有了下一代!刘太婆还说这是她的报应,望周萍不要恨她。最后,刘太婆说了周萍抽大烟上瘾的是她故意害的,罪不在周萍。还请求秋四刘妈将还在偷偷吸食鸦片的周萍送去戒烟。
周萍哭得死去活来,对刘太婆一点恨都没有了。
周萍不去戒烟也不成了,因为刘太婆已经吞噬了家里的最后一坨鸦片。周萍被拉去戒鸦片俩月后,鸦片是戒掉了,可从此成了手不离烟,烟不离嘴的“烟膏刘妈”。当然,这是我们家搬到兴隆东巷时,小弟见到已经被烟熏得连牙龈都黑了的周萍后,第一时间给她取的绰号。
三
你说奇怪不,黑黢黢、臭烘烘的烟膏刘妈居然有洁癖?不过不是天天之常态。
烟膏刘妈洗衣服,最后一道程序,一定是用清米汤浆一遍,以使晾干后的衣服达到又挺括又亮韶的效果。奇怪的是,这样的日子每月只有一次,且只是下午三点许。
这天下午,烟膏刘妈穿上她精心浆洗好的阴丹士林布毛蓝色大襟衣,手指夹着香烟一歪一歪地走了过来,嘴里还嗨呀咋吔,嗨呀咋吔地哼着歌儿,歌声配合着她的步子,一左一右的,正好与她的罗圈腿合拍。
一看见烟膏刘妈有节奏地左一跛右一跛地走过来,小弟们就会按着节拍︱55 3︱呀︱53 3︱呀地哼着,看着烟膏刘妈笑逐颜开地对着他们走来,小弟们甚至还双手打着拍子,烟膏刘妈就会自然而然地随着小弟们的拍子更加欢快地︱55 3︱呀︱53 3︱呀地哼起来。嗨!那喜形于色的烟膏刘妈怎会知道这是小弟们的顽劣行径呢?还以为小弟们是因为看见她高兴得很嘞!
小弟们跟了烟膏刘妈几次,终于跟出了个幺二三——
真不枉二年级的小弟们逃了半天学。原来,烟膏刘妈每月穿戴整洁的这一天,都是去南明河派出所门口坐着,笑眯眯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弟们看啊看,等啊等地,烟膏刘妈还是没有挪位,她虽说在抽烟,可眼睛一个劲地盯着一个个穿白色制服的派出所干部进进出出。奇怪的是,也没有什么人来吼她、撵她。目不转睛的烟膏刘妈一定是眼睛太酸了,可能也是烟抽完了,再不就是人家快下班了?反正烟膏刘妈没有“等”到什么人,什么事。悻悻地收拢了她的笑容,收起了她垫屁股的手绢,裹着她已经变得皱巴巴的阴丹士林毛蓝大襟衣,依然左一歪右一歪地走着。但是,︱55 3︱已经变成 ︱5— ︱5—︱3—︱。烟膏刘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派出所门口,疲惫地拖着步子,向兴隆东巷方向缓缓走回。
哎!那年辰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明白我,我不明白你。不过还好,大家都按着自己的想法,“想甚么甚么就是你”地敷衍着自己,亦乐在其中。我想,即使烟膏刘妈根本就明瞭小弟们的轻狂是取笑她,她还是会跟着一起同乐,反正自己的脚跛是明眼现见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自嘲了,别人就拿你没法喽,不是吗?当然,烟膏刘妈是否知道小弟们跟踪她,揣度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就是兴隆东巷的智慧。烟膏刘妈最是心知肚明的。
智慧的烟膏刘妈再智慧,也莫法改变她家的现状。回去陆将军家再做丫头?陆家都树倒猴散八辈子了。再说,清晨挂着水珠的周萍姑娘都变成了擦黑时分的烟膏刘妈,谁还会要她?实在的,那个年辰,哪家哪户的环境是好的呢?何况兴隆东巷的住户们大多是抗战期间迁徙来的城市边沿人,还都是贵州土话的“干人”(穷人)。身为干人的烟膏刘妈,怎么养活自己和儿子哦!
真是“船上人不着急,岸上人喊断腰”。不论人们怎样揣度,烟膏刘妈就是自己养大了儿子大宽,“大宽居然还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巷子里的人们无不艳羡地嚼着牙巴骨。
时光一天天捱过,已经不再是“城市边沿人”的居委会副主任烟膏刘妈,依然每个月衣冠整着地到南明河派出所门口守着,小弟们也没有守出个所以然来,渐渐就淡漠了此事,况且我们一家也五零四散了。最肇事的陈嬢嬢出嫁了;姐姐因为要参加“红卫兵赞歌”演出团,与我家划清界限了;大哥师范毕业分配到久安公社去了;小哥上山下乡到黎平去了;妈妈去“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了;就连朝夕与我犟嘴的小弟,都去了爸爸劳改的农场生活。家里只剩下了我。我没爹没娘没兄弟没姐妹没日没夜地看书,当然尽是杂书——听我妈妈说,我爸爸曾经有三黄包车书,解放前从南京带到重庆时还有两黄包车,从重庆到贵阳时还剩下一黄包车;经过日本飞机的“2.4”轰炸贵阳、辗转护国路老宅、唱着“嗨那个啦啦,嗨那个啦”地创建新中国的“市立第七幼儿园”、迁进新华路雷祖庙、再于1962年搬进同在新华路的兴隆东巷尚节堂、又撞上“文化大革命”抄家风的劲吹,我爸爸的书就所剩无几了。不过还好,足够打发我的求知时光了。我当然不会去跟踪烟膏刘妈,但“烟膏刘妈为什么会在刘太婆死后不久,一直守时守约地守在派出所门口”的事,因为一直没有揭秘,我亦一直没有放下。
当我们家又可以开“周末音乐会”的时候,我小弟已然成了兴隆东巷的“语文教授”。好嘛,敷了一巷子绰号的小弟,终于也得了一个绰号,实在是报应哦!许是他那些“顾左右而言他”、“装猪也,吃象哉”的之乎者也?还是他“回头一看,还有挑脚汉”、“做一线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等洋洋洒洒的一堆“谬论”?抑或是我妈妈说他“顶多不过有旧社会的高小文化”、大哥笑谑且常发芽的“烂肚皮”?反正他是厚着脸皮接受“语文教授”了。他才不屑睬别人是揶揄还是恭维呢,依然故我地还当兴隆东巷的人们是一家人。再是那些阴霾日子里的屈辱,他一句“商鞅都死在他自己的变法里喽!莫非你搬石头砸天?”就轻轻地一笑而过了。
我当然是“山中砍柴人,静待梅花开”地尽享“语文教授”到处“授课”的收获了。
我一直想知道烟膏刘妈为什么老是去派出所守候的事,只是天天忙着习画、上班,连礼拜天都忙慌慌的,还没空闲提及烟膏刘妈的事呢。一天中午许,小弟光着上半身,面容悲戚地回到家,直直地冲到院子里,打开水龙头,也不顾伏天大中午的太阳好毒;就将热爆爆的头俯身喂进水龙头,哗啦啦地让冰水浇灌着自己的头,吓得我妈妈来不及说话,亟亟拖开他,我赶紧用温水给他冲头,他抖抖嗖嗖地,半天才说:
“我要冲个澡。”
好在我家大厨房大灶大水还方便。
冲洗一阵但戚容未改的小弟只说了一句:“刘妈死啦!我要睡觉了。”
“哪个刘妈?”
“烟膏,烟膏刘妈……”
什么?我狐疑着,心开始缩紧。那穿着又挺括又亮韶蓝色大襟衣的烟膏刘妈,带着她喜感的笑容,一歪一歪地向我走来,似乎还哼着她喜感的︱55 3︱。
从白天到晚上,又从晚上到白天,小弟足足睡了两天。当还在迷迷糊糊瞪着墙壁发呆的小弟能说话时,第一句话竟是:
“你也不怕把我的肩膀摇断喽!”
“你不说话又不吃饭的,我害怕喽嘛!”
“你?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你没有看见噢!”
“你说烟膏刘妈?”
“对!刘妈。”
“怎么死的?”
“哎!太惨道了!你想都想象不到。”
小弟眼睛直直地,牙关紧咬,竟又钻回被窝里。我没有再动他。
我不能想象烟膏刘妈离世前的状态,但我似乎看见烟膏刘妈右手中指食指夹着一支烟,带着满身的喜感,嘻着她的黑牙齿,一晃一晃地从后巷往前巷走过来……
四
文革后的百废待兴,整个兴隆东巷都各自忙着追回失去的时间,每天朝夕都看见兴冲冲焦虑虑地忙工作、忙补课、忙考大学的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人穿梭于前巷中巷后巷;忙着等着疏散下放回贵阳的巷子里大多数人家,张王赵李地互相帮着,都希望回复原先守望相助的平静,为抚平已有沟壑的邻里关系而努力着,忽略了已经沉寂好久的烟膏刘妈。令人懊悔的是,烟膏刘妈出事,恰恰在此时。
儿子大宽丢下新婚妻子亚娟走后,烟膏刘妈就绝少提大宽,只是悉心地照看新媳妇亚娟。可亚娟的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烟膏刘妈只好将她送回娘家。因为亚娟与大宽是军婚,没有离婚,在娘家住着烟膏刘妈觉得自家理亏,想着应该拿些钱给亚娟娘家,可大宽每个月寄给自己的伙食费也只是勉强够自己一个人,烟膏刘妈真是愁死了。烟膏刘妈希望居委会为她争取每月十元钱的军属困难户补助,可人家说大宽与亚娟根本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补助。烟膏刘妈将刘太婆留下的楼角房子卖了,虽然没有得到多少钱,但有这点钱寄给亚娟,烟膏刘妈心安了些。烟膏刘妈叫大宽回来离婚,心想着,离婚后亚娟若能嫁一个在身边的人,病就会好了。可大宽所在部队调防去参加“珍宝岛保卫战”了。真是天不假人啊,还没等到离婚,亚娟就死了,说是死于“心口疼,不想说话”。大宽是否内疚不知道,只是烟膏刘妈为此伤心了好久,觉得是自己害了亚娟:
“造孽哦!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姑娘,就被我害死了唦……”
“人家都说‘黔西大定一枝花’呀,还叮嘱我家要珍惜。好好的一枝花,还没有开唦,就被我家糟蹋死了唦……”
烟膏刘妈还没有哭完亚娟,大宽部队传来消息,大宽死了;不是死于沙场,而是死于“肺结核”,不能算是“牺牲”。也就是说,烟膏刘妈一丝活着的希望都绝了。
“报应啊!报应……”烟膏刘妈哭得天昏地暗:
“活该!活该!咋个死的不是我噢……”烟膏刘妈不住地打自己耳光:
“贱婢子!贱婢子!贱婢子……”
还亏了秋四刘妈的一句话: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到手还是会没了的。算喽唦,你也尽心了,缘分到头了。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洗把脸,该理抹你的那桩事了。”
兴隆东巷的人说,烟膏刘妈接连死了两个亲人伤心是真的,可支撑她清醒的却是“那桩事”。哪桩事?会让烟膏刘妈活了过来?
几天后的晌午,我还没有迈出大门口,就看见烟膏刘妈依然穿上她精心浆洗好的阴丹士林布毛蓝色大襟衣,依然手指夹着香烟,一歪一歪地走向巷口,只是没有了她喜感的笑容。我知道,她是去早已没有了的南明河派出所。烟膏刘妈若许年来的每个月“这一天”,已经成了兴隆东巷人人皆知个个不谈的秘密。
原来,在我们家还没有搬来兴隆东巷的1956年期间,有一次,烟膏刘妈在甲秀楼下面她最爱放洗衣篮的一坨大石头上捶衣服,衣服飘走了,她下水去捞,被什么东西锥了脚底板,接着又被布一样的东西套住了大脚趾。“全身都打湿了,还好靠这几根头发”?烟膏刘妈自说自话,索性下水去捞,还嘀咕:
“我到底要看看是不是那东西。”
烟膏刘妈还真的捞上来一个重重的包裹。她不敢打开,衣服也顾不得洗了,也顾不得自己水淋淋的,扑爬礼拜地跑到不远的南明河派出所,将包裹交了上去。民警们打开包裹,好几块黑乎乎的东西。看着这些黑乎乎长条形的东西,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烟膏刘妈说:
“金条唦。”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金条?不要乱讲!”
“拿洋碱来,我洗干净你们看。”
烟膏刘妈顶针地回答。
才刚洗出来一块,烟膏刘妈就喊:
“看,金条!”
“真的是金条嘞!”
大家都吓住了。烟膏刘妈说:
“是金条吧,我没有哄你们唦?是我家大太太的金条。”
“你咋个晓得是你家大太太的呢?”已经很重视现状的派出所所长很严肃地问。
“我当然晓得,是我跟她一起去丢的唦。喏,包裹上的梅花还是大太太教我绣的嘞。大太太在娘家的时候名叫刘崇梅,因为她生在梅花开的时节。”
烟膏刘妈似乎很得意地开始追述:
1952年的一天,就是纪念塔被拉倒的前一天。老爷,就是陆将军,被抓走了。大太太说,要拿金条去赎老爷回来。正好这块桌布就在手边,大太太扯个枕头套先装上金条,再拿这块桌布包上,让我和她一起去天主堂。那时候天主堂已经成了派出所,还驻扎了解放军。门口的卫兵不让我们进去,大太太求了半天,人家还是不让进,还说要交东西交给他就行了。大太太说,财不露白,不能随便交出去,不然会人财两空。第二天我们又去,人家还是不让进。大太太说要找熟人才行。第三天大太太让我去找老爷原来的邢副官,请他和我们去找找新政府。邢副官说,晚了,陆将军都处决了。我说什么是处决?邢副官说,就是枪毙了。你自己顾自己吧,不要管他家的事了。还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伤心了好一阵,老爷对我很好的。我回到家,告诉了大太太老爷的事。大太太闷声哭了好一歇,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就是我家婆婆都不能讲。大太太还说,要不家里会乱。晚上,大太太要我和她一起,到甲秀楼角角,让我下水将这一包金条放进水里,还让我用脚用力踩下去,直到听见我说踩不着包裹了。随后,大太太又叫我搬一块大石头压住,才让我上岸。大太太说,要永远记住这个地方,有朝一日取出来,会报答我的。
我一直记着这个地方。
小弟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秋四刘妈摆的。烟膏刘妈就是当年与秋四刘妈(刘小霞)一块来贵州找未婚夫未果、另嫁他人的周萍。周萍在兴隆东巷所有的一切,秋四刘妈都是晓得的,只可惜秋四刘妈竟死在了烟膏刘妈的前头。
“这么说来,烟膏刘妈所讲的捡回金条的事,是死无对证的“龙门阵”了?”我有些异议地说。
“嗨!‘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就等着吧!”小弟做了一个郭建光的“吧嗒仓”又开始嘻了。
隔天,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用铅笔画了圈,再拿着针线,顺着铅笔画的綫一针一针地学补裤子,小弟进屋来,贴在我耳边悄悄说:
“其实,政府一直都发给烟膏刘妈补助的。”
“为她主动上交金条?”
“不然,她家俩娘母咋个能活得比哪家都齐整?”
“对呀。”我心猿意马地敷衍小弟。
我想起了我姐姐和她的同学上南明河畔的甲秀小学二年级时,在甲秀楼旮旯处也曾捡得过一包脏兮兮的金条,即刻交给了老师。不过老师说是假的,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听说只要上交捡得的、捞上来的文物、金银等交给政府,可以得到上交物品的20%奖励。那时的南明河里,天天时时都有人们淘金,亦听说有人淘到银元、手镯等物什的。因为解放前夕,不了解中国共产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国家对资本主义私股的赎买改行“定息制度”……等政策,有些有钱的人家,生怕说他家有钱,成了专政、镇压的对象,就将细软投进南明河,以示家境贫寒。据说,还真有些许有钱人家,后来定成分,被定为了“城市贫民”。
小弟没有发现我的思绪飘远了,还认真地继续说:
“不过这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事了。文革开始后就没有发给刘妈了。”
“对,政府的补助就是针对烟膏刘妈上交金条的奖励。而烟膏刘妈以为文革过去了,一切照旧,故而按照以前的日期去等着,希冀人家再恢复每个月的补助?”
我自以为是地揣度。
“聪明!不过,即便政府恢复她的补助,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所以,烟膏刘妈就每个月这一天都去她当初上交金条的派出所等着。拿一次不去的话,生怕打落了。是吧?”
“对。说是以前的警察死的死换的换,已经没有人知道刘妈上交金条的事了。”
“是呀,没有人管她,她只有死了。”我眼神迷离地喃喃。
全家黯然地摆谈着烟膏刘妈磕磕绊绊的一生,除了无济于事的关心、兔死狐悲的唏嘘,还能怎样呢?
晚上,看着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叽嘎着二胡,小弟终于对我说出了发现烟膏刘妈死的情景——
“我到幺娃家去玩,刚走进他家住的院子,就闻到一大股说不清的恶臭味。我喊上幺娃,寻臭问去,一直闻到一个旧旧的格子小窗户处,浓浓的臭味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哇!太臭啦!简直比公共厕所还臭。好奇心牵着我俩往窗子里探:只见一个人躺在床上,似乎肚皮还动着。一问幺娃,说是烟膏刘妈现在的家。我俩赶紧绕到前边进门,门都不用敲,虚掩着的,我俩进去。嗨!大白天大中午的,屋里竟这么黑!我开开灯,昏黄的灯光下,突然出现好多苍蝇,在我头顶嗡嗡嗡地乱飞。可能是我俩惊醒了正在吮吸什么东西的它们,那躺着的人上半身几乎赤裸着,下半身黑乎乎的,光光的两条大腿皮包骨头地敞开着。我仿佛听见那躺着的人叫了一声‘小弟……’”
“天!是烟膏刘妈?”我突然背脊梁凉飕飕的,打了一个激灵。
“对,是刘妈。”
小弟不说“烟膏刘妈”了?我心里“嗯”了一下。
小弟一脸肃穆,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好远。
我不敢搭腔,生怕惊扰了庄重悲戚的小弟。
小弟惊恐地睁着眼睛,抖着喉咙,两手不知放哪儿好:
“我走近床边,‘哄’的一声,一片苍蝇从刘妈下身处飞了起来。刘妈的下身,刚才似乎还有一块黑色的厚毯子盖着的,密密麻麻的苍蝇一飞,突然地,刘妈的下身就裸露了。点点黑黑白白的小苍蝇和蠕动着的蛆,在刘妈的下半身肆无忌惮地穿行着,结成了一片薄薄的破棉絮。我赶快脱下我的褂子,盖在烟膏刘妈的身上……”
小弟陡然就哑了。我亦不敢说话。
“刘妈两个干苍的乳头上,两窝苍蝇叮着,一动不动。我不敢再惊动它们,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褂子往上拉了拉。希望能盖住那两块干巴巴的乳房皮子……可惜我的褂褂太短了……”小弟带着哭腔。
“烟膏刘妈给你说了什么?”
“我刚把刘妈的下半身盖好,瞬间,就瞬间,那些苍蝇又不舍地飞回刘妈的身上,朝着没有遮掩的地方叮去……”
“刘妈给你说什么哦?”我又问。
“刘妈没有说话,她已经死了。”小弟声音空空的。
“太可怜啦!太可怜啦!你是没有看到……”小弟双手捂着脸嗷嗷地哭开了。
我胸口疼得快喘不上气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既哭悲惨的刘妈,又哭急公好义的小弟,一时竟收不了声。
我姐弟俩哭了好半天。小弟收了泪,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和幺娃从他家找来一块卧单,将刘妈整个身子盖好,到居委会去;本来我俩是去报告刘妈死讯的,但突然,不知怎么搞的,我只说刘妈病重了,无亲无故的,请她们去看看。”
“嗯?”
“我想到刘妈的身子一定要洗干净才能上路。我是个男生,又不能给她洗,所以突然想到等她们去解决最好。”
“对啊!后来呢?”我竟好奇起来。
“我和幺娃在他家楼上,看着居委会的大妈们进去后跌跟贯斗地跑出来,一个个呼呼呼地大口出气。我心里还是很难过,就回家了。”
我想起了那天小弟在院子用冷水冲头的情景,不由得一阵唏嘘。心想,若是派出所一直发放补助给刘妈,刘妈不至于失望而死吧,且还死得这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