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化老人丨夜郎研究三题

贵州省文史研究馆 | 2023-09-11 20:52

自太史公在《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以来,历代史书对夜郎的追述、考证不绝。1978年贵州社科院成立伊始,即组织贵州史学工作者先后举行了3次夜郎讨论会,将夜郎研究向深广推进,取得可喜成绩,并引进国内学人关注,纷纷撰文一抒己见,但至今仍未求得共识。

由我国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中华文化著称于世,夜郎文化是中华上古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夜郎文化的定位及其再现,不唯是贵州、西南古代文化研究、发掘、整理的一巨大贡献,也应是对全国乃至人类古代文明的一大贡献。

夜郎是战国至秦汉时期我国西南地区许许多多民族地方政权中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方国。成帝河平年间(公元前28-前25年)因夜郎王兴与钩町王禹、漏卧侯愈举兵相攻,不听朝廷调解,甚而“刻木像汉使射之”。因其桀骜不驯,而为新任牂牁太守陈立所杀。夜郎国遂灭。

夜郎历史中断迄今二千余载,史书的记载又语焉不详,与之相关的诸多史迹也渐渐模糊或掩埋,使后世对其研讨多感困惑、迷乱。要正确地再现夜郎的原貌远非轻而易举之事,需借众手之力,集中恰当的思路与方法合力共研方见显效。

夜郎是古代西南地区存在过的一个客观社会实体,我们对其认识、探索、研究均属于主观行为。要使主观认识合符客观实际,我认为须找准切入点,合作攻关,较为有效地将夜郎研究逐渐向纵深推进。

一、牂牁江考

《史记·西南夷列传》4次提及牂牁江。先是大行王恢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时,得食蜀蒟酱后,问是从何处运来的,回答为:“独蜀出蒟酱,多持窃市夜郎。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第三次乃唐蒙给汉武帝上书时说:“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牁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最后是朝廷“发巴蜀卒治道,自棘道指牂牁江”。从蒟酱引出牂牁江,从牂牁江引出夜郎,从而导致汉武帝拜唐蒙为中郎将出使夜郎,发巴蜀卒开修棘道至牂牁江通道以经略夜郎控制南越的战略决策。

司马迁的《史记》是一部公认的信史,其中,《西南夷列传》的有关记述也是可靠的。太史公不仅掌握着大量的文书档案,还亲自到过“西南夷”:“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据上所载可知,夜郎临牂牁江,江可行船通番禺是牂牁江的地理特征。

牂牁又名牂牁水,乃豚水中可通船河道的称谓。《汉书补注》引《水经·温水》曰:“豚水东北流经谈槀县。东经牂牁郡且兰县,谓之牂牁水。”《水经注·温水》谓,“温水出夜郎县。县故夜郎侯中也……东至郁林广郁县为郁水……温水又东迳增食县,有文象水注之。其水导源牂牁钩町国也”。今广西境内的右江、郁江、寻江及广东境内之西江古代统称为郁水。《汉书·地理志》载,“郁水首受夜郎豚水”。是知豚水流注郁水,为郁水上源,郁水流经今广州(古之番禺)入海。

随着历史的变迁,许多山名、水名、地名的称谓多渐发生变异。唐宋以来,西南地区的江河中已无牂牁江或豚水之称。但如此一条在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宽而长且能通航至番禺的河流定未消失,必是称谓变换而已。那么,汉代的牂牁江当是今天哪条水呢?我认为应是后来所称的北盘江。

北盘江自贞丰县百层至双河口段共为85.5公里流程,可行木船。据笔者80年代实地调查,咸同年间贵州各族人民大起义时,苗族义军曾在百层开立集市,借百层河航运沟通黔桂两省贸易。贵州的桐油等货物以马驮人挑至百层后,改用船,水运入广西散销。一些货物还会船运至广州,再转销入香港。商人们又从香港、广州等地运来日用百货,回到百层场集散。当年的百层场上,商号林立,全系广人开设;货栈、客栈众多,则为当地人开办。官府亦于百层设厘金总办,抽收税费。

北盘江发源于云南省沾益市马雄山西北麓,经宣威、威宁、水城、盘县、晴隆、六枝、贞丰、册亨、望谟等地,与南盘江汇为红水河,全长449公里。百层以上河段落差大、险滩多,除极少河段能断续可行木筏外,皆不通航,惟贞丰县百层至望谟县双河口85.5公里河段可通航。每年5-11月水位较高期,可运行50吨的机轮。1971年成立州航运管理中心站,组织30吨的机动客货轮运输。南北盘江汇合而成之红水河蔗香以下105公里河段,全年可通行5吨木船。丰水期,则可通20~30吨位机轮。红水河南流于广西象州县石龙与柳江汇合后,为右江。右江东南流至广西桂平县,与郁江合流。郁江全长1162公里,百色以下可通航。郁江流入广东称西江,为珠江干流,直经广州汇入南海。故北盘江百层以下可行船至广州,合符“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出番禺(今广州)城下”的特定条件。可推知,牂牁江当是今北盘江百层至双河口可通行河段。

二、夜郎中心区考

夜郎系战国至秦汉时期出现于“西南夷”中的一个民族地方政权,其历史可分为兴起与强盛两个阶段。竹王传说时期乃其兴起期,当属氏族部落阶段;自称夜郎侯及朝廷封之为夜郎王时乃其强盛期,应为部落联盟带有早期奴隶性质阶段。与此相对应的夜郎辖区有夜郎本土及夜郎势力影响所及范围两个层次。竹王兴起时的夜郎本土到夜郎强盛时,则成为夜郎的中心地区。

夜郎侯(王)国的势力影响范围,可从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所设牂牁郡为界定。《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南越王反时,汉武帝“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遂平南夷为牂牁郡”。《汉书·地理志》载:“牂牁郡,武帝元鼎六年开”。牂牁郡辖县17:“故且兰、谭封、瞥、漏卧、平夷、同并、谈指、宛温、毋敛、夜郎、毋单、漏江,西随、都梦、谈高、进桑、钩町”。牂牁郡所属17县大致分布在今贵州西部及滇东南、桂西北一带。汉武帝在夜郎国辖区内设置牂牁郡,实行郡国并治制度。牂牁17县是由“南夷”境内17个较大的有王、侯、邑君长的部落领地构成。其中,夜郎县的地位最为重要。《汉书·地理志》谓,“夜郎,豚水东至广郁,都尉治”。都尉为辅佐郡守之武官,执掌全郡之军事,这就意味着夜郎县乃牂牁郡有重兵驻守的军事要地。是知,夜郎县即夜郎联盟的中心区——夜郎国所在地。根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夜郎者,临牂牁江”的记载,可推知夜郎县当在今贵州北盘江下游可通航附近之贞丰、册亨、望谟、安龙一带。这一带属于中亚热带湿润气候区,热量充足、雨量充沛,沿江两岸竹林丛生,拳头、碗口粗的楠竹颇多,为竹王传说的产生提供了自然前提。这一区域隔南盘江与广西之隆林、西林两县为邻,此两县为钩町国故地。正因为与钩町为邻,才会发生《汉书·西南夷传》所载:“至成帝河平中,夜郎王兴与钩町王禹、漏卧侯愈更举兵相攻”。两个刚脱胎于氏族部落社会不久的民族地方政权间,因利害关系不时发生战争才成为可能。

1976年,贵州省博物馆于兴义发掘汉墓7座,出土有铜马车、铜薰、铜豆、铜铣、铜壹壶、铜镜及池溏田园模型、汉砖、汉币等大量文物。兴义在南北盘江流域之间,西与夜郎为邻、南与钩町相望。兴义汉墓群及其出土物反映了汉王朝于此屯驻官兵,是控扼夜郎势力扩展及复兴的一种战略布置。

三、夜郎族属考

夜郞的主体民族为何?《史记·西南夷列传》谓,夜郎与滇“皆椎结,耕田,有邑聚”。仅简略地概述其生产、生活特征,以之与西夷之越嶲、昆明等“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君长”以及冉駹、白马等“皆氐类也”相区别,并具体指出其族称。晋常璩为蜀人,成汉时任散骑常侍,得以接触有关西南地区大量档案资料,方便调查、见闻广泛,所著《华阳国志》颇受唐代史家刘知几赞誉。刘在其《史通·杂述》中称:“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施于本国,颇得流行。置于他方,罕闻爱异。其如常璩之详审,刘昞之该博,而能传诸不朽、见美来裔者,盖无几焉”。常璩熟悉西南历史掌故,在其所著《华阳国志·南中志》中,首次对夜郎的族属作出明确的记载,称兴于豚水的竹王“遂雄夷濮”“以竹为姓”。竹王被斩后,“夷濮阻城,咸怨竹王非血气所生,甚重之,求为立后”。两书都认为后之夜郎王即竹王后裔,亦为竹王之称。

竹王传说是氏族部落时代图腾崇拜的反映,《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谓“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豚水,有三节大竹流入足间。闻其中有号声,剖竹视之,得一男儿,归而养之。及长,有才武,自立为夜郎侯,以竹为姓”。表明夜郎人自原始社会进入阶级社会后,仍缘习着竹图腾崇拜,并以之作为开展政治斗争的一种手段。《华阳国志·南中志》载,竹王“遂雄夷濮”,表明“夷濮”是夜郎的创建民族。“后夷濮阻城,咸怨诉竹王非血气所生,求立嗣”,既表明“夷濮”是夜郎的创建者,还意味着又是夜郎的主体民族。《后汉书》的“夷僚咸以竹王非血气所生,甚重之,求立后”,指出“夷僚”是夜郎的创建者,又是夜郎的主体居民。两书所载一为“夷濮”,一为“夷僚”,看似各异,实则同一。“夷濮”“夷僚”乃少数民族的泛称,“濮”“僚”才是具体民族之称谓。

先秦至秦汉时期,我国长江流域自今之西南至山东散布着众多的濮人,故有“百濮”之称。“百濮”为我国长江流域的一大古族群。《逸周书·王会》载:“正南瓯、捐子、产里、百濮、九菌”,注曰“六者,南蛮之别名”。杜预《春秋释例》谓:“濮夷无君长总统,各以邑落自聚,故称百濮也”。魏晋南北朝时期,“濮”之称渐消,“僚(原文为獠,作为族称当读为‘佬’)濮”或“濮僚”之称代之而起。《华阳国志·南中志》载,“谈高县有濮僚”“兴古郡……多鸠僚濮”,进而极少称为濮,单称之为僚。故有《华阳国志》与《后汉书》在记述同一时期的同一事件时,前者载为濮,后者记为僚的现象产生。

仡佬乃古代濮人、僚人发展而成的单一民族。在唐代称为“葛僚”,宋代始记写为“仡佬”。《异域志》载:“僚在牂牁,其妇人也七月生子,死则竖葬及打牙之俗”。打牙仡佬乃仡佬族中的一个支系。约于东汉初年进入贵州西部的彝族先民是最早与仡佬族先民接触的少数民族,他们称其为“濮”。时至今日,彝族仍保持着称仡佬族为“濮”的民族称谓。彝族有古老的文字,彝文文献中有读为“濮”的文字,所指皆为仡佬族。彝语称北盘江为“濮吐诸衣”,意为“仡佬族开发的河流”。彝族对仡佬族及北盘江的称谓,印证了今天仡佬族的先民是夜郎的创建者和主体居民。

贞丰百层皎贯乡的仡佬族民间仍保流有古老竹王的传说,他们认为竹王就是仡佬族的祖先。故仡佬人家在祭祖时,必于神龛上置一竹筒,以作祖宗灵位。

贵州各族民间都认为仡佬族是贵州最古老的民族,故仡佬族又有“古族”“古老族”之称。每年七八月吃新时,常按古规到距村寨数里、数十里的田地里摘取一些新熟农作物回寨祭祀祖先时,仡佬族人无论到何族、何人所有的田地里摘取,都不会遭受责难,反而认为他们会为自己带来丰收。

古老的民族在古老的贵州高原上创建古老的夜郎国,就时间、空间而言,显然是合符历史的逻辑。现今,北盘江流域的仡佬族已很稀少,其中原因之一是有的迁往南盘江以南的隆林、西林等地。这两县也成为广西境内为数不多的仡佬族人聚居地。所以,迁往这两县,既因地域相近相连,更因这里原是钩町国故地。《华阳国志·南中志》载,“钩町县故钩町王国名也。其置自濮王,姓毋,汉时受封迄今”,这里古代的主体居民也是濮人。同类相吸自然是夜郎故地仡佬族迁往钩町故地的一个缘由。

作者介绍:

翁家烈,苗族,1937年生,贵州贵阳人。贵州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贵州文史研究馆馆员。长期从事民族文化研究,先后在省内外各州县、滇、川、湘、鄂、桂、海南、青海、西藏、内蒙等民族地区,对佬、苗、瑶、水、侗、布依、壮、回、傣、景颇、彝、白、蒙、黎、基诺、汉等民族进行实地调查、考察。写有《剑河县苗族调查》《云南文山苗族支系调查》《宁谷镇堡子调查》等调查报告20余篇。出版专著《仡佬族》《贵州省志·仡佬族》《夜郎故地上的古汉族群落——贵州屯堡文化》《贵州古代民族关系史·元明清时期的贵州民族关系》《贵州汉族迁徙史》《贵州仡佬族迁徙史》《贵州苗族迁徙史》《贵州苗族文化名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