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历史文化随笔征文大赛作品选登】黔东南“银饰的海洋”史

2022-09-14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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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亮的银在辽阔的蓝天之下,像无数泛动着的水花。我曾把宏大的银饰场面比喻为银的海洋。多年前凯里国际芦笙节开幕式上,我目睹数千苗家女子浑身缀满银饰从我窗前经过。那一刻,银饰的海洋是震撼的,银饰的脆响是震撼的,引起我对银饰以及银饰文化的好奇。

凯里地处贵州东南部,有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在这里,一年中有130多个民族节日,素有“百节之乡”的美称。不管是官方举办的节日、还是民间自发组织的节日,苗族女子清一色身着盛装,闪亮的银饰不可或缺,盛装下的苗族女子在阳光下舞蹈,别有一番情趣。

苗族节日盛装,“银饰的海洋”(蔡兴文 摄)

银,作为装饰、生活实用和珍宝藏值,一直在苗族人民心目中、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苗族人民对银饰如痴如醉的喜爱,从骨子里是对远古的崇拜和记忆。

迁徙对苗族来说,是一个绕不开的命题。迁徙构成了苗族历史叙述中的重要内容,这使我想到苗族始祖蚩尤。涿鹿之战后,蚩尤部落退到洞庭湖一带,逐步形成“三苗”部落联盟。商、周时期,称为“南蛮”,随后发展成为战国七雄之一的楚国。秦、汉时期,在战争的逼迫下,苗民不断向西、向南搬迁,到达贵州、湖南、四川等地区。到了唐代,云南的南诏国出兵四川和贵州,抢掠了大量的财物和人口,苗族因此而流入云南。元、明时期,苗民为逃避战乱,逐步迁移到文山、红河,有的越出国界,进入越南、老挝、泰国等东南亚国家。

战败、撤退,蚩尤部落以三苗之势继续抗击黄帝,之后一路迁徙。一支从广西融水溯都柳江抵达黔东南,最后一批迁徙到现在的凯里一带。据《苗族古歌》唱词说是南北朝时的“牛年”六月十九日,是汉皇“昱”(苍梧王)执政。照此推算,苗族先民抵达今天的凯里至今已有1500多年。

距离黄平县且兰国遗址不远的天官寨,有着“苗族古都”之称,黄平苗族人称之为“王且”,本意为“苗王城”。在这里可以俯瞰旧州万亩良田,称为“苗王城”可谓名不虚传,是王者的归宿之地。在“苗王城”里,现在还有许多人在居住,数千年来的不断改造,那些古迹极难保存下来了,这是人类发展的悲哀。当有一天,这些所能说明和表示的痕迹都被清除掉的话,那我们还凭借什么去了解历史?

种种这些,银有着持久的记忆。

穿在苗族同胞身上的银饰,是荣耀,是远古崇拜和家庭财富的展现,更是历史推进和一路迁徙一路生产的重要记录。苗族先民的迁徙历程对苗族的文化、生活习俗、环境产生了重大影响。

苗族是一个没有文字记载的民族。银饰、刺绣和蜡染成了苗族历史叙事的主要成分。从苗族银饰上的图案、制作和工艺可以看出迁徙历史对苗族有着重大影响。苗族同胞对银的珍视和喜爱,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小孩出生,要备一套银饰品;姑娘出嫁,一身银饰价值十多万;连老人过世,入殓时也要配以银饰品。

银饰中还有一种独特的饰物是响铃,不论是项圈还是挂牌、吊牌、围腰吊饰,都常常佩有响铃。这一个个的小坠件,强烈的表现了迁徙的遗风。在银饰脆响中,人们越过了一道道山梁,淌过了一道道沟壑,前呼后拥,互相照应,永不失散。

凝视墙上的银饰,古老的图案历经岁月沉浮依然保持铮亮,隐隐约约诉说着一路的艰辛,仿佛有银饰脆响陪伴耳旁,久久挥之不去。

饰品的发展可以追溯到几万年前,人类懂得从大自然中选择兽牙、鱼骨、海蚶壳、玉石、玛瑙等粗糙材料,加工成精美的珠、环、坠来装饰佩戴,以示悦人,这些算是最早的首饰。蚩尤部族进一步发扬光大,首创“五金”,以银饰来传承祖先及各氏族部落的创造发明,由有威信的女性执掌家庭及至氏族内务。岁月演变,衍成“女为悦已者容”“女主内聚银为荣”的习俗,逐步变成古今苗族人民绚丽多姿的银饰品及其始祖崇拜的银饰装饰艺术。

在中国,银文化历史悠久,早期银器初见于战国,发展于两汉,而大量完美精湛、异彩纷呈的银饰出现是在唐朝,发展为最高峰,誉满全球。

苗族先民历经征战、迁徙以及图腾崇拜是银饰制形的基础,《述异记》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觗人,人不能向。”这个部落发明了刑法、武器和宗教,这是维护内部团结和统一的法宝,这三大发明对装饰用银及其制形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因素。

在银饰图案中,寓含着巫术、信仰的图像占据装饰物的主要位置。比如对蚩尤的崇拜转换为对牛的崇拜,每年在广袤的苗疆,苗族人民都会组织斗牛比赛就是对先民一种古老的缅怀方式。斗牛,这来自上古赐予的礼物——升腾的图腾符号。

激越的鼓声穿透云霄,斗牛者卖力地敲击着牛皮鼓,丝丝入扣的鼓声,让牛兴奋。

种种这些,可以在苗族银饰里找到答案。

苗族先民为铭记自己发明创造的武器、刑具、宗教及其生活的古老家园、迁徙线路等,选用银制作成银饰而随身保存祖先功绩并以此炫耀自己。

两汉时期,银作为货币通转全国。苗族先民用银作为首饰就这样得以流传了下来,并在后来时间里不断发扬光大。我们今天看到的银饰造型各异、图案各异,是苗族人民对远古崇尚的承传和创新,用银保存记忆。

一块块银条经过熔化、锤炼、拉丝等技艺,变成一个个小零件,再组合成一件件精美的饰品,每一步都凝结着银匠师傅的智慧和心血。

来自贵州凯里市下司镇淑里村的潘雪,1997年出生。小时候起就跟着银匠世家第四代传承人张永富师父学习加工银饰。贵州财经大学毕业后,她没有和同学们一样留在大城市找安稳的工作,而是第一时间回到老家跟着师父学习打银饰。当学徒时,潘雪坦言并不顺利。女孩子本就力气就小,制作银饰却需要不停地敲敲打打,冬天天气寒冷时,银水还没有成形就已经变硬,在变硬之前得加快速度。这个95后的女孩笑道,这些困难比起制作出一件银饰带来的愉悦心情,不值一提。

在凯里,乃至黔东南,苗族女孩一出生,家里就开始为她准备一套银饰盛装作为将来的嫁妆。银饰成为每个苗族女子生活中的一部分,潘雪和其他苗族女孩一样,也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银饰盛装。但和其他女孩不同的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师傅制作银饰盛装时,就被充满魅力的银饰锻制方式和过程深深吸引。

苗族的服饰,包括银饰和刺绣,大多数源于对历史、文化和美好环境的记录,素有“穿在身上的史书”之称。我见过雍容华贵的百鸟衣,苗族人民对鸟图腾的崇拜由来已久。在《苗族古歌》中记载,蝴蝶妈妈生出十二个蛋,但自己不会孵,是姬宇鸟孵了十二年才化育了人类祖先姜央和世界万物。鸟图腾在苗族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苗族人民对于动物图腾和神话的信仰,把自己打扮成鸟的模样,穿上刺绣上各种动物图案的百鸟衣,以表达对祖先的缅怀。

我见过潘雪的银饰作品,延续着苗族银饰锻制的文化底色,加上自己的创新,别有一番风韵。比如蝴蝶妈妈平安锁、拉丝牛头吊坠、竹节手镯……苗族文化的传统元素随处可见。她坦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和师傅一起制作的铜鼓手镯,铜鼓寓意着平安和吉祥。

作为年轻一代的非遗传承人,这个苗族女孩尝试通过短视频记录自己制作银饰的过程,让“银饰锻造”技艺在互联网时代得到传承与创新,用年轻的方式唤醒非遗,让苗族文化与时俱进。

一块银砖,经过千锤百炼,压、寥、刻、镂,她用耐心与细心反复打磨雕琢,方能锻打出一件独一无二的银饰。

黔东南自治州丹寨县易地搬迁安置点金钟社区一家银饰品生产加工企业员工制作银饰情境。 (蔡兴文 摄)

在“互联网+”大背景下,非遗技艺的传承和传播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在阅读《诗经》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词句,恍然间,一女子腕上佩戴银饰款款走来。与鬓影钗光、心意旖旎的女子在一起,展露万种风情,怎不让男子情不自禁说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亘古誓言?

认识杨平生纯属机缘巧合,一次外省来的客人要求去现场观看银饰制作过程。接待我们的是非遗传承人杨平生。这个有着贵州省首届民族工艺大师,黔东南工匠,凯里市第七届民协副主席,凯里市民族银饰协会常务副会长,凯里市优秀传承人若干头衔的中年男子,带着我们参观了他制作《铜鼓银饰》全过程。

银饰锻造工艺无疑是杨平生的祖传技艺,出身银匠世家的他十岁开始正式跟随父亲学艺,出于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他每天清晨七点开始学习,直到夜里十一二点休息,一直坚持到了二十一岁出师。凭借过人的天赋和毅力,在黔东南基数庞大的银匠中脱颖而出,展现出了非同凡响的高超技艺。

苗族银匠在银饰锻造技艺竞赛中制作的“银鞋”银饰。(蔡兴文 摄)

我有幸见证凯里市2019年“五 ▪ 一”职工劳动竞赛技能大比武银饰技艺大赛全过程。在操作现场,选手们全神贯注,熔银、锻打、錾刻、拉丝、镶嵌、焊接、缠绞、拼接、修剪等工序认真操作,处处都透露着紧张与忙碌。熟练的操作展现了选手们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较高的技能水平,从他们手上诞生的一件件银饰作品,都饱含着厚重的历史文化与“工匠精神”。

对于银匠这门技艺,杨平生抱有一种近乎虔诚、苛刻的态度。哪怕是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光面手镯,他也会比别人多花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去精心打造,力求尽善尽美。“要把自己的感情融进去,让银饰有银匠的体温。这样的定情物才有真心实意。”杨平生坦言,打银饰是把自己的全部情感打进去的。

苗族银匠李东军在拍摄自己的银饰作品。(蔡兴文 摄)

工作之余,他更是醉心于银饰原创设计,他最满意的作品是自己的铜鼓银饰系列,这一系列作品做工精细,造型极富特色,远销欧、美,东南亚国家,深受市场的认可。

历史滚滚,从不停歇。银从远古走来,先民们从血染的沙场走到今天,伴随苦难、伴随欢歌,一路银饰脆响,自豪地表达着内心的英雄情结。

听,银饰脆响的声音不绝于耳,从历史的幽暗处、从遥远的地方如丝如缕的传来。我闭上眼睛,倾听这来自远古叮叮当当的声音。恍然间,缀满银饰一路舞蹈的少女和吹奏芦笙一路歌唱的少男,翩翩向我走来;古老的先民筚路蓝缕从历史的幽暗之处向我走来。

作者介绍:

姚瑶,男,侗族,七十年代出生,贵州天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电网公司文学协会副会长、黔东南州作协主席、凯里市作协主席,现就职于贵州电网凯里供电局。作品散见《诗刊》《民族文学》《山花》《延河》《延安文学》《扬子江》诗刊等,获贵州省尹珍诗歌奖、贵州省少数民族文学“金贵奖”新人奖、黔东南州政府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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