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相看两不厌!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可以这样读

人人能背会默的李白《独坐敬亭山》诗曰: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般来说,“博闻强识”的文化人诵读该诗是不会出差错的。但也就陆续有几位朋友和学生@我,希望《诗不可说》专栏专门说说李白的这首《独坐敬亭山》。
李白的《独坐敬亭山》静谧而深邃,以极其简洁的语言勾勒出无比丰饶的精神宇宙,映照出诗人仰看“孤云”“独坐”敬亭时与天地往还的心迹。进而将该诗置于李白歌咏敬亭山的一众诗歌中进行对比观照,可以体悟到李白《独坐敬亭山》诗所呈现出的复合性审美体验与生命境界。

敬亭山,属黄山支脉,坐落于安徽宣城北郊,风景秀美,交通便利。仅在唐代,便有李白、王维、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许浑、杜牧、罗隐、陆龟蒙等众多著名诗人反复集中地题咏敬亭山,这使得敬亭山从地理实体升华为一个重要的文学意象与文化符号,获“江南诗山”之美誉。
李白《独坐敬亭山》“独坐”之境,首先是一个具体的身体行为与时空场景,标志着一个与喧嚣尘世暂时或永久隔离的时刻。“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诗的前两句,以动写静,精心布置了“独坐”的舞台。“众鸟”的“高飞”与“尽”,不仅拓展了垂直的空间感,更意味着一切嘈杂、纷扰、依附性关系的彻底远离。“孤云”的“独去”与“闲”,则进一步净化了这片天空,连那唯一看似可能的陪伴者也以一种悠然、淡漠的姿态消逝于视野。天地间仿佛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清场,最终只剩下诗人自身与默默耸立的敬亭山。然而,诗人“独坐”于此,并非被遗弃于荒原,而是主动沉浸于一个被高度提纯的、与自然本体直面相对的精神场域。

李白“孤云独去闲”,“众鸟”指向趋炎附势、飞黄腾达之人,“孤云”则可能象征了诗人自己或与诗人同道而命运相似的高洁孤傲之士,“闲”则生动描摹了孤云飘荡的悠然舒缓、无所羁绊之态。在此语境下,便透出一份被迫疏离、无奈漂泊的况味。李白一生傲岸,当世间万事万物都令人心生厌烦时,这份“闲”便是浸透着世情冷暖和人生失意的“孤寂之闲”,是“天生我材”的孤独,绝非轻松的悠闲,而是承载着重量、带有荒寒底色的精神独立状态。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的后两句,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评论说:“后二句以山为喻,言世既与我相遗,惟敬亭山色,我不厌看,山亦爱我。夫青山漠漠无情,焉知憎爱,而言不厌我者,乃太白愤世之深,愿遗世独立,索知音于无情之物也。”这样的“相看两不厌”,经历了人世间诸多的“厌弃”,当所有的生命与流云都散去,绝对的孤独却催生了最温暖最深刻最相契合的相遇。宋代辛弃疾有词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以如此妙语评说太白与敬亭山,情与貌,全相似。

敬亭山自古便为名胜,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引《江南通志》赞美说,“敬亭山在……城北十里……东临宛溪,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而从进入诗家视野梳理,敬亭山首先是谢眺的独语场。
谢朓(464年—499年),字玄晖,陈郡阳夏县(今河南省太康县)人,出身陈郡谢氏,主要生活于南朝齐代,与“大谢”谢灵运同族,世称“小谢”。谢眺于建武二年(公元495年),出为宣城太守,因又称谢宣城。谢朓曾与沈约等共创“永明体”。今存诗二百余首,长于五言诗,多描写自然景物,间亦直抒怀抱,诗风清新秀丽,圆美流转,善于发端,时有佳句;又平仄协调,对偶工整,对唐代律诗、绝句的形成有重要影响。其诗文著作,后人辑有《谢宣城集》。
谢眺写有直接关于敬亭山的系列五言诗作五首。如,《祀敬亭山庙诗》《祀敬亭山春雨》《赛敬亭山庙喜雨诗》等,集中写祈祀求雨活动,这大概是他作为“行政长官”宣城太守的“职业行为”。谢朓《往敬亭路中》有写到沿途风景,“山中芳杜绿,江南莲叶紫。芳年不共游,淹留空若是。绿水丰涟漪,青山多绣绮。新条日向抽,落花纷已委。”确实描摹如画,清新灵动。
谢朓《游敬亭山诗》诗曰:
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
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
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
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
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
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
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
缘源殊未极,归径窅如迷。
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
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暌。
谢朓此诗前十二句细细地把敬亭山描绘得高耸入云,遮天蔽日,又有密林藤蔓,鹤唳鼯啼,云漫漫,雨凄凄。让人身临其境,可谓气象万千。后八句还是有些“谈玄说理”的姿态,从现实中的“迷途”,探讨到“奇趣”,欲登“丹梯”,心有“皇恩”感念,但凭“兹理”无违。
李白对于谢眺的爱慕景仰推崇之情,犹如滔滔江水一发而不可收。那些“表白”,较为大家熟知的,如,《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里,李白赞美“小谢”谢眺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再有,《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李白感叹说,“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还有,李白曾三度专门写诗“怀念”谢眺。李白《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诗有云:“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
李白对于谢眺的另一首“怀念”诗是其名篇《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江城如画里,山晓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谢朓北楼,在安徽省宣城县阳陵山顶,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又名谢公楼,唐时改名叠嶂楼,是宣城的登览胜地。对于李白而言,“宣城谢朓北楼”是二百多年前的“文物古迹”,登临此楼,寒秋凄清,悲凉孤寂,颇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慨,幸而前世的“谢公”谢眺谢玄晖堪为神交知己,此时此际,“相看两不厌”者,类似“唯有敬亭山”了,真“唯有”“谢公”一人而已。
如此的爱慕景仰推崇怀念,在游览另一处关于谢眺的“文物古迹”时,李白也不由“长歌怀旧游”。李白《谢公亭》诗曰:
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而李白来游敬亭山,是其“从弟”宣州长史李昭邀请来的。李白《寄从弟宣州长史昭》诗云:
尔佐宣州郡,守官清且闲。
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
五落洞庭叶,三江游未还。
相思不可见,叹息损朱颜。
既来之,则安之,李白到了“宣州”,便诗酒交游,壮怀逸兴,登谢朓楼,游谢公亭,多次登览敬亭山,写下诗歌近四十首之多。李白《游敬亭寄崔侍御》诗有曰:“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而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诗中便明确说,“时游敬亭上,闲听松风眠。”

再审视李白《独坐敬亭山》这首诗,深受道家思想影响追求精神绝对自由与对世俗羁绊的超越,李白在与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的静默交流中,把诗意淬炼为一种可以观照、可以对话、甚至可以享受的澄明境界,从而使得个体的生命也融入了永恒的自然节奏,缓解了对于生命短暂、抱负成空的焦虑,仿佛短暂地实现了与“道”的契合,获得了在尘世中无法觅得的平静与确认。
李白《独坐敬亭山》诗如同一面精神的透镜,将李白的傲岸孤独、自然天真与超脱凡俗凝聚于二十字之中。敬亭山上,一千三百多年前,李白的“独坐”,超越了普通的闲情逸致,触及关于个体存在、宇宙永恒以及精神归宿的根本性问题。表层是孤云意象般的悠然与飘荡;深层是饱含人世沧桑与怀才不遇的孤寂苍凉;而核心与归宿,则是在与自然本体的深度交融中,所获得的超越性慰藉与精神自由。而这些,或许便是该诗意境最为深远、最能触动读者心灵的密钥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