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汗血诗魂,古典歌诗中的天马意象

撰文:孙秀华 | 2025-12-17 21:00

天马,是源自《史记》《汉书》的神异形象,呼应着一个时代最深切的精神诉求与文化脉动。追溯天马意象的源头,须重返那开拓进取、气吞山河的汉武时代。

汉武帝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南阳新野人暴利长献“渥洼水”所出天马,汉武帝刘彻狂喜而作《天马歌》云: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

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对此,《史记·乐书》记载曰:“尝得神马渥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汉书·武帝纪》载曰:“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

如此神异的天马,流“赤汗”,汗水沫为赭红色。故而这“天马”便是所谓的“汗血宝马”了。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大宛得汗血宝马,汉武帝刘彻作《西极天马歌》: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汉武大帝的这两首“天马歌”,气度非凡,很有天下归一、以德服人的铺张扬厉,精准捕捉了时代脉搏。而按照我们当今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解读,诗中“赤汗流赭”的奇异描述,源于大宛马剧烈运动后寄生虫引致的血汗现象,但在帝国话语中,这一生理特征被神圣化为“天马出水中”的祥瑞之兆。天马也天然成为帝国气象的华丽注脚,如《汉书·礼乐志》所录《天马》十章有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从更深层的政治意义理解,汉代神圣的天马意象承载着三重象征:其一,它是“天命所归”的政治符瑞,印证汉室受命于天的合法性;其二,作为“四夷服”的战争符号,彰显汉帝国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其三,“龙为友”的比拟更将天马抬升至神话维度,与龙这一至尊图腾并肩。

盛唐诗仙李白,将天马神话、伯乐传说、个人际遇、满腔抱负熔铸于一炉,唱出了“天马歌”的最强音。

李白《天马歌》诗曰: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

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

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

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

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

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

逸气棱棱淩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

天马奔,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

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

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

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伯乐剪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

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

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

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

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天马行空,与飞龙为伴,所以才会“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这里,天才李白很有“燕雀安知‘天马’之志哉”的轻狂。但歌诗急转而下,生不逢时,抱负不得施展,“恻然为我悲”,“不能疗苦饥”,如此悲与苦成了绝调。

而就天马意象论说,李白《天马歌》“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极尽想象之能事,以天马自况其“腾昆仑,历西极”的自由精神,实则将天马意象推向了浪漫主义的巅峰。

宋人守儒谨严,唯有何麟瑞的《天马歌》与《后天马歌》颇得李白《天马歌》雄浑浪漫的气象。其他如司马光、张耒等人的《天马歌》,刘攽的《天马行》,米芾的《天马赋》,都写得较为“现实主义”。

后世写天马,元末明初杨维桢《佛郎国进天马歌》值得关注。杨维桢《佛郎国进天马歌》诗云:

龙德中,元气昌,天王一统开八荒。

十又一叶治久长,前年白雉来越裳。

中国圣明日重光,仁声馺沓动嘉祥。

乌桓部族号佛郎,实生天马龙文章。

玉台启,阊阖张,愿为苍龙载东皇。

瑶池八骏若有亡,白云谣曲成荒唐。

有元皇帝不下堂,瑶母万寿来称觞。

属车九九和鸾锵,大驾或驻和林乡。

后车猎俟非陈仓,帝乘白马抚八方。

调风雨,和阴阳,泰阶砥平玉烛明,太平有典郊乐扬。

尚见荥河出图像,麒麟凤鸟纷来翔。

“中国圣明日重光”,该诗很有大国的豪迈与气度;歌中唱到,“前年白雉来越裳”,以及“麒麟凤鸟纷来翔”,也还是把“天马”视为祥瑞。而进贡天马的“佛郎国”,有的指认为葡萄牙,也有说是西班牙,但明代“佛郎”二字其实也有“珐琅”或“法蓝”的写法,故而“佛郎国”可能就是生产“珐琅”器的国家之意,指向当今的中东地区。

而就天马意象的精神内核分析,经历了从“外向征服”到“内向超越”的深刻转型。汉唐盛世的天马,多与“西极”“流沙”“昆仑”等空间意象并置,象征着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与征服。而在内敛的宋明文人笔下,天马则常与“画图”“镜鉴”“鞍鞯”等物象关联,体现了对内在心性的观照与砥砺。

更深远观之,天马意象的演变轨迹,恰与中华文明对待异域文化的态度变化同频共振。汉代对“西极天马”的神化,折射出早期丝绸之路开拓时的新奇与震撼;唐代胡马题材的盛行,体现盛唐包容万方的文化自信;宋代以后天马渐趋“去神化”,则反映中华文明对异域事物从猎奇到消化吸收的成熟心态。天马,这一源自西域的“他者”,最终通过诗歌的不断重写,内化为中华精神谱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西域东来龙为伴,天马行空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