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一年春好近清明,且将新火试新茶,读苏轼清明诗词

撰文:孙秀华 | 2025-04-02 20:56

苏轼有诗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但据他自己叙述,这诗句的“版权”却貌似属于他的僧人朋友参寥。《苏轼文集》卷六八《书参寥诗》条目载曰:“仆在黄州,参寥自吴中来访,馆之东坡。一日,梦见参寥所作诗,觉而记其两句云:‘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后七年,仆出守钱塘,而参寥始卜居西湖智果院。院有泉出石缝间,甘冷宜茶。寒食之明日,仆与客泛湖,自孤山来谒参寥,汲泉钻火,烹黄蘖茶,忽悟所梦诗,兆于七年之前。众客皆惊叹,知传记所载,非虚语也。元祐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眉山苏轼书并题。”

参寥是苏轼的终生好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可谓世所罕见,苏轼《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有云:“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而苏轼的这“书参寥诗”故事说,处于人生低谷,被贬谪黄州期间,苏轼的朋友参寥不远千里到黄州看望苏轼,情谊深厚,苏轼把参寥安顿在自己的“东坡”居所。有一天,苏轼做了一个梦,梦里参寥在写诗,醒后只记得梦中参寥所写的诗里有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苏轼梦见参寥写诗,这诗句其实来自苏轼自己的“梦觉”,自当是苏轼自己的创作无疑。而如此“诗梦”七年之后,苏轼出任杭州知州,“寒食之明日”,“来谒参寥”,“汲(石)泉,钻火,烹黄蘖茶”,诗句中的情景果真一一呈现了,真是让人惊叹!

故事里的“钻火”二字,写来看似平平淡淡,但实则其意义很不寻常,正对应诗句中的“槐火一时新”,明确指向古人的“改火”仪式。

直接写到“改火”,苏轼也有名作。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词云: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以“三改火”来指代过了三年,“改火”甚至也便具有了如同“元日”一样计年的重要意义。由此推断,苏轼的时代,寒食清明的“改火”为一年当中的首要或仅有,但其实按照“古礼”,则一年当中要有四次改火。

追溯起来,关于“改火”,《论语·阳货》有云:“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对此,何晏《集解》引马融曰:“《周书·月令》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一年之中,钻火各异木,故曰‘改火’也。”对于这样的说法,苏轼当然是熟知的,因此,苏轼诗句中的“槐火一时新”,是说寒食节过后,原先冬季所用的旧的“槐火”便一时之间更新了,换成了春天所用的新的“榆柳之火”,成了“新火”。

而“新火”是苏轼写诗爱用的说法。贬谪黄州期间,苏轼且赋诗歌吟“三见清明改新火”。苏轼《徐使君分新火》诗曰:

临皋亭中一危坐,三见清明改新火。

沟中枯木应笑人,钻斫不然谁似我。

黄州使君怜久病,分我五更红一朵。

从来破釜跃江鱼,只有清诗嘲饭颗。

起携蜡炬绕空室,欲事烹煎无一可。

为公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

诗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清明节,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处黄州已有三年。类同大唐皇帝“轻烟散入五侯家”,分新火给亲贵大臣,宋代也有这样的礼仪;还上行下效,进一步推广到各行政区,于是,作为属下,尽管身为“迁客”,苏轼也得到知州“徐使君”徐君猷分给的“新火”。而恰于此前的寒食节,春雨淅沥,让人伤感,苏轼还写有悲愁不已的诗作。苏轼《寒食雨二首》诗云: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这两首诗,苏轼自书存世,即著名的“《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或《黄州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苏轼清明诗词中,关于“新火”的最名句当是深受大家喜爱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词曰: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超然台也算是苏轼主政密州(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市)后的“政绩工程”了,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4年),苏轼命人修葺密州城北旧台,并由其弟苏辙题名“超然”。台名“超然”取自《老子》语句“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即苏轼《超然台记》“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之意。于熙宁九年(公元1075年)“寒食后”,苏轼登超然台,写下了此名作《望江南·超然台作》,深切体悟,“春未老”,“诗酒趁年华”,苏轼如此情怀,超然物外,真“逍遥游”也。

“梨花淡白柳深青”,清明前后,正是梨花绽放时节。苏轼《和孔密州五绝·其三·东栏梨花》诗云: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第三句也有“惆怅东栏二株雪”的版本,然而如果是“二株雪”,则那株“碧玉妆成一树高”的柳树也被称为“一株雪”了,这又显然不是诗人摹写柳树的实情。故而,该诗前两句确实合写而又分述了花满城的淡白梨花,以及柳絮飞满城的深青柳树。但推演到第三句诗,其实还是回应了诗歌题目“东栏梨花”,写这“惆怅东栏一株雪”。而第四句“人生看得几清明”诗里,除了高远旷达的人生感慨,苏轼也巧妙地用了谐音,这“清明”的“清”即“青”,指向“柳深青”,而“明”字,则回归诗歌主题,暗指那树如雪的淡白梨花。

苏轼高才,写清明诗词,也有时婉约,有时高逸。婉约如苏轼《浣溪沙·春情》词曰: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䌽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词写少女怀春,极尽幽曲。“䌽索身轻长趁燕”句,写“荡秋千”风俗,且暗指少女身轻如燕,体态婀娜多姿。

“墙里秋千墙外道”,“多情却被无情恼”,提到这清明时节的“秋千”,苏轼的婉约让人沉醉。苏轼《蝶恋花·雨霰疏疏经泼火》词云:

雨霰疏疏经泼火。巷陌鞦韆,犹未清明过。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

苦被多情相折挫。病绪厌厌,浑似年时个。绕遍回廊还独坐。月笼云暗重门锁。

再有,苏轼《虞美人·深深庭院清明过》词曰:

深深庭院清明过。桃李初红破。柳丝搭在玉阑干。帘外潇潇微雨、做轻寒。

晚晴台榭增明媚。已拚花前醉。更阑人静月侵廊。独自行来行去,好思量。

高逸的例子,自称“闲客”“闲行”,舍弃了“䌽绳花板细腰轻”的秋千,只是在“乱山深处过清明”。如,苏轼《南歌子·送行甫赴馀姚》词云:

日出西山雨,无晴又有晴。乱山深处过清明。不见䌽绳花板、细腰轻。

尽日行桑野,无人与目成,且将新句琢琼英。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

“且将新句琢琼英”,正如同“且将新火试新茶”,然而,世间唯有变化是亘古不变的,苏轼也从曾经的“春未老”“诗酒趁年华”,变成了“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如此衷情的清明诗词,苏轼写出的是坎坷人生!

最是深情难为言,情到深处是清明。苏轼《南歌子·晚春》词曰:

日薄花房绽,风和麦浪轻。夜来微雨洗郊坰。正是一年春好、近清明。

已改煎茶火,犹调入粥饧。使君高会有馀清。此乐无声无味、最难名。

一年春好近清明,且将新火试新茶……闲看那:日薄花房绽,风和麦浪轻。桃李初红破,人生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