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思源|打开屯堡文化基因的钥匙

2025-12-20 08:00

编前  

近日,动静贵州陆续推出《屯堡▪家国六百年》一书中精彩章节。该书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与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联合出品。 


黔中地区的晨雾,弥漫在喀斯特峰林与坝子之间,为山野平添了几分静谧与神秘。我此行的终点,是天龙屯堡——它不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更像是一枚深嵌在西南山地的文化活化石,封存着一段关于迁徙与坚守的漫长史诗。

打开屯堡文化基因的钥匙

撰文/张嘉芮

白色的车辆消失在雾中,我看着寨门上“源出江淮六百年耕戍田陇,枝发云贵三千里守望家乡”的楹联,逐渐意识到:这些守着祭祖规矩的屯堡后裔,他们的祖先在六百年前正是沿着这条山路,把江南血脉深埋进了喀斯特岩缝中。此刻,阳光正刺破晨雾,照亮石墙上于明代凿刻的箭孔——那些被驿道串联的地理坐标、被族谱记载的迁徙史诗、被耕读传家唤醒的江南记忆,即将在白绵石巷道中次第展开。

地理之源:驿道咽喉上的生存密码

北宋初年,当水西彝族土司将矩州易名“贵州”时,这片喀斯特山地便注定成为改写中国西南地区命运的锁钥,并埋下“思源”的第一粒种子——对地理根源的敬畏与利用。

元世祖忽必烈深谙其地理价值,于黔中腹地筑顺元城,设八番顺元宣慰司,以驿道为经纬,依托站赤系统编织西南统治网络。这座最初以土夯筑的城池,凭借北控巴蜀、南扼滇桂的地理优势,成为元朝经略西南的指挥中枢。随着湖广至云南、重庆至贵州两条驿道动脉在此交会,一个以驿道网络编织的统治体系悄然成型。

明代将这种地理智慧推向巅峰。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率三十万大军穿越贵州征讨云南时,元朝留下的站赤(“驿传”的蒙古语译名)系统已为其铺平道路。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元璋下诏整治驿道平坝卫辖下五铺应运而生,其中饭笼铺(今贵州安顺天龙屯堡古镇)作为十里一铺的标准化节点,驻守铺兵专司步行传递文书。自此,《滇志》所述“关雄虎踞,路远羊肠”的险境,被朱元璋“分屯要地”的敕令化解。在元代驿道的基础上,每十里设急递铺传递军情,每百里建卫所屯驻精兵,形成“铺一哨一卫所”三位一体的防御链条:当屯军在龙眼山巅点燃狼烟时,三十里外的普定卫骑兵可沿驿道在一刻钟内驰援;急递铺兵背负军情文书,能在三刻钟内穿越五座屯堡,传递至平坝卫。这种以点锁线、以线控面的布局,将“黔中一线”锻造成控制云南的钢铁链条。

天龙屯堡正是这条链条上最精妙的齿扣。背靠“乱云断石中,特起孤峰”的天台山绝壁(《安顺府志》),面朝滇黔驿道咽喉,使“一线之地”的军事价值发挥到极致:被龙眼山、大河山、烟堆山、堡头山和上楼坡五山环护的饭笼形坝子,既是屯田沃野,又是天然瓮城。正是这“地当要冲,城压平原”(《贵州图经新志》)、“岗岭险阻,至此而开”(《安顺府志》)的地理格局,使天龙屯堡成为控扼千里的咽喉要地。

而“一线之地”的真正威力,在于其地理与制度的双重塑造。从元代普定府到明代平坝卫,从清初安平县到民国平坝县,天龙屯堡始终是行政区划变迁中的恒定坐标。如今作为安顺平坝区天龙镇政府驻地,其东连天龙镇打磨村、南接白云镇闯马岩、西邻西秀区石板房、北毗大西桥镇河桥新寨,仍延续着明代卫所防御体系的辐射范围。

六百年的驿道经营证明:在侵蚀地形主导的黔中山地,谁掌控了白云岩溶丘环抱的驿道咽喉,谁就握住了打开西南门户的钥匙。那些黄土壤里生长的旱地作物,那些石灰岩缝中开凿的屯堡石墙,既是地理的馈赠,更是文明在绝境中重生的见证。

血脉之源:四姓军屯的迁徙史诗

驿道锁钥的故事只是“思源”的开篇。

当驿道的狼烟化为屯堡的炊烟,地理锁钥的军事使命便悄然融入了血脉传承的史诗。洪武十四年(1381),傅友德率三十万大军沿元代驿道征讨云南,张、陈、沈、郑四姓军户从南京应天府随军入黔。明初,为了“开一线以通云南”,他们遵从“三丁抽一,屯戍黔中(《安平县志》)的政令,定格了这场迁徙的起点。

相传,追随傅友德将军的四姓军士,择滇黔驿道左侧“背负崇岗,面临沃野”(《安平县志》)之地屯驻,垒石筑堡,开荒垦田。天龙屯堡最早是元代顺元古驿道上的重要驿站——饭笼驿,明初朱元璋“调北征南”时,大量江浙籍移民涌人,将其变为交通枢要——饭笼铺。四姓始祖在此结盟立誓,永为异姓兄弟,分别更名为张征定、陈征定、沈征定、郑征定,以“征定”之名铭刻戍边使命。

据《安顺府志》载,屯军“聚石墙内,如孤岛镇蛮夷”。村寨内部的白绵石巷道宽仅五尺,户户相连,纵横交错,能各自防御,又能相互支援,形成点、线、面结合的防御体系;高墙上的猫儿窗仅容箭矢进出,狼烟亭石台犹存,碉楼箭孔呈“品”字形分布,暗合明代卫所军户联防的军事智慧;被《安平县志》称为“穿镇小溪”的水道,也被赋予“征南平定”的愿景,取名“征定河”,将军事要塞的实用性与江南水乡的理水智慧熔铸于一体。这些设计不仅是江南建筑智慧的延续,更刻印着戍边将士“一手握锄,一手握剑”的生存密码。

“四公碑”矗立于天龙古镇中街,碑文镌刻着四姓始祖“共戍驿道,分守要冲”的往事,其中陈氏后裔的寻根之举尤为动人。1997年4月,地戏传承人陈先润携族谱赴南京寻根,终在玄武区丹凤街确认都司巷为始祖陈典居所,与天龙《陈氏族谱》记载相印证。这场跨越六百年的溯源,让陈氏族人从南京捧回故土,于屯堡后街植下香樟树,立“叶茂思根碑”,碑文“万派归宗源有本,一脉两地祖无分”,至今立于中街,与“四公碑”遥相呼应。

沈氏后裔的寻根之路同样曲折。2004年,江苏电视台主持人扎西·刘历经5年寻访,确认天龙沈氏为沈万三后人。族长沈向东遍访祖坟,发现前五代皆为无碑土坟,始祖坟竟有3座之多。转机出现在2005年清明祭祖时,族人沈开勇献出康熙年间《沈氏族谱》,经明史专家考证,此谱详载沈万三戍滇黔史实,终解家族源流之谜。同年,沈向东携族谱赴毕节海子街,与沈香保后人比对谱系,以族谱为据,分散六百年的沈氏后人终聚首。

当南京游客惊叹屯堡窗根上似曾相识的江南纹样时,六百年前征南将士以驿道串联的边疆早已化作喀斯特山地的“精神江南”。这里不仅是卫所制度的活化石,更是一座用族谱、乡音和仪式构筑的永恒镜像,让地理的锁钥与血脉的根系在西南群山中生生不息。

文化之源:三教寺檐角里的时空叠影

循着鸟居龙藏的考察笔记,我在天龙屯堡的石巷中寻找他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穿越黔中山水时,为之深深震撼的“凤头鸡”族群。当年,这位日本学者在饭笼铺的浓雾中第一次捕捉到“前发高束如凤首”的屯堡妇女的身影。他在《人类学上所见之中国西南》中写道:“她们的服饰与周边苗民截然不同……五百年以后,至今在她们的面貌上依然保留着明初江南妇女的头饰发型,真是不可思议。这一发现犹如拨开历史迷雾,让世人第一次系统地认识到天龙屯堡人作为江南遗民的文化记忆。彼时的鸟居龙藏也敏锐地意识到,他发现的不仅是一个独特的族群,更是一段活生生的明朝历史。

当一位头戴白帕、发髻高束、身着蓝色蜡染服饰、腰缠丝头系腰的老妇挑着竹篓与我擦肩而过时,书中的记载突然鲜活起来:“前发高束如凤首,宽袖大襟存明风。这种文化坚守的背后,是屯堡人数百年被误解的生存史。清初移民将其视为“苗蛮”,民国《贵州通志》误作“凤头苗”,直到20世纪40年代,屯堡的知识分子才对自己的民族成份发出了“头鸡非苗人说”的呐喊——他们是洪武年间“调北征南”的江南军户后裔。在漫长的戍边岁月中,这里被逐渐边缘化为文化“孤岛”。

这座文化“孤岛”何以持续存在?

三十万大军中的江南将士踏入黔中腹地,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刀剑犁铧,更有植根于血脉的儒家礼教。自江南移居贵州后,面对生产生活的长期动荡与生死无常,他们将对江南故土的追忆转化为对信仰的传承,在黔中山水间垒起百余座庙宇。“像屯堡这样在村寨中广建庙宇,甚而一个村落建有两个寺庙的现象在省内外农村中实属罕见。屯堡寺庙虽为农村寺庙,但并不简陋,往往是高屋建瓴、宽庭大院。有的还气势恢宏、结构非凡,成为名刹而享誉一方。”(翁家烈《夜郎故地上的古汉族群落——屯堡文化》)

天台山绝壁之上,伍龙寺以其独特的建筑风格彰显着屯堡人的智慧与坚守。万历十八年(1590),白云寺僧以“不破山骨”的智慧,在嶙峋山巅垒出庙门两座、天井两进、房屋四十五间,缔造了伍龙寺这一石头建筑的典范。三面绝壁如削,唯北面石阶通天,这座建筑历经明崇祯至民国时期的八次扩建,终成军事与宗教合一的奇观。大佛殿基座是明代烽火台遗址,西厢房基脚甚至从悬崖间凭空生发,粮仓、马厩、经堂与月台共存,厚石板城墙与山崖浑然一体。更令人惊叹的是,所有石屋竟无一处于同一水平面,总建筑面积远超山顶占地面积。数百年来,这些不施黏合剂的石墙在风雨中岿然不动,恰似戍边者以江南四合院为魂,在黔中山水打造的精神图腾。

而在天龙屯堡的第二座寺庙——三教寺中,不同宗教的香火在檐角下奇妙地共存。正殿内同时供奉释迦牟尼、孔子与观音,大门顶部的玉皇阁内还供有玉皇大帝。这般“三教同堂”的奇观,体现了屯堡人“信佛信道信儒即信善”的生存智慧。这种超越信仰的实用主义包容性,在太平岁月里维系着屯堡人的认同仪式。

如果说星罗棋布的庙宇是屯堡人的精神锚点,那么深植血脉的耕读传统则是六百年屯堡文化得以存续的根基。在屯堡,庙宇与学堂共同构筑起人们的精神与文化世界。天龙学堂便是这一传统的重要承载者。

在这里,走出过率部血战于兰封会战、以“大丈夫当沙场报国”践行祖训的抗日名将陈蕴瑜。他的壮烈与郑氏一族“三武举一进士”的科举传奇,共同诠释着屯堡子弟的晋升之道:当清代裁撤卫所让族群边缘化时,屯堡后裔将戍边长剑化为笔墨。郑安国高中进士,名儒郑宪国著书立说,陈肇权以楹联传世,文人武士皆成守护文明的战士。而今,天龙学堂门前少儿地戏演员的金戈铁马声,与周边学校研学学子的脚步声交织,让“一手握锄,一手握剑”的祖训有了新时代的回响。

当江南化作族谱上的墨迹,黔中山水已成血脉里的故乡,天龙屯堡就像那条穿镇而过的征定河——一头连着江淮烟雨,一头奔向西南山河,永远流淌着“闲时为民,战时为兵”的家国基因。那些深嵌在石刻里的乡愁,那些镌刻在门楣上的祖训,都在诉说着:真正的“思源”,从不只是对故土的简单追忆,而是将文化血脉化作新的文明长河,在活态的传承中奔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