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文学丨冉正万:《银鱼来》(节选)
专栏《动静文学》以节选的方式,推荐贵州作家的作品。本期推介的是冉正万的《银鱼来》(节选)。
文:冉正万
摘编:龙菊珍
银鱼来(节选)
第一章
每年农历四月上旬,四牙坝都会下一场大雨。大雨过后,四牙坝人就要拉银鱼。
听见大雨击打大地发出的声音,四牙坝人就会无比紧张和兴奋。虽然几百年来,每年都有这么一次,可他们从没学会控制。每到这几天,他们就像列阵而待的士兵,神经被绷得紧紧的。有人急不可耐,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喊痛快,有人喊受不了,有人悄悄哭泣,有人无缘无故打骂老婆孩子,有人突然之间对猫猫狗狗虫虫蚂蚁野花野草都充满了敬畏。
即便有杀父之仇,仇恨也会在这几天暂时被搁起,不用任何人开导,他们也会拿出一致对外的气概。祖祖辈辈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几百年,哪里有什么杀父之仇,这就更用不着绞尽脑汁去防范了。钩心斗角鸡毛蒜皮的事当然有,东家长西家短的话也从未绝迹。但随着大雨的到来,隔阂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这是他们的节日。
四牙坝位于黔北十万大山丛中,是个镰刀样狭长的坝子。东南面的半山坡上有一个大岩洞,像半张着的嘴,村里人叫它大嘴巴洞。
大嘴巴洞之上是柏树林,这些柏树长在悬崖峭壁上,根须深深地扎进石缝,用根须排出的水分将岩石沤成黄泥,一边吸收一边扁扁地向石缝深处探索。由于缺少沃土的滋养,长了几十年还是那么高。但它们给人的印象并不孱弱,而是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筋骨硬朗意志坚定,既耐活又固执。
大嘴巴洞之下是又窄又陡的玉米地。每年下种之前,孙国帮都要带家人从树林里把黑色的岩窝泥抠出来撒在地里,这些岩窝泥是树叶腐烂后沤成的,极其肥沃。洞口之上的柏树停滞不长,洞口之下的玉米却年年丰收。
大雨停下后,大嘴巴洞会发出一连串“喝啰喝啰”的响声,这响声要站在洞口才能听得见,是从大山肚子里传出来的。“喝啰”声要响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要响两三天,喝啰声过后,大嘴巴洞“哞”的一声叫唤,山崖开始颤抖,这时响起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极其难听,像人呕吐,像醉汉边哭边吐,边吐边哭。这时村里人把一张大网罩在大嘴巴洞上,网住大水冲出来的银鱼。银鱼长五六公分,全身透明,色泽如银。
什么时候拉鱼,要听锣响。听到铜锣的召唤,按捺不住的男男女女从家里跑出来,夹起木盆,抱起坛坛罐罐往大嘴巴洞跑,跑到坝子里,互相打趣,互相问候,不时莫名其妙地叫喊:
银鱼呀,银子做的鱼呀。
银鱼来,银子来。
大雨一般在四月初八光临,很少更改。可1935年,大雨提前了七天,四月初一开始下,接连下四天,还没停。
最初的雨滴在瓦房上溅起一片欢腾的白雾,黑瓦湿透后,天地就融为一体了。
地上万千条各自为政的细流,纷绕紊乱,茫然无序。但水往低处流,流量越来越大,终于能看出些眉目,虽然各走各的道,但最终一定会殊途同归,裹挟着泥沙和落叶,朝同一个方向奔涌,涌到坝子中间,干涸的大沙沟,竟宽阔出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
雨下的时间越长,大嘴巴洞吐出来的银鱼越多。有一年,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大嘴巴吐出的鱼堆积如山,卖鲜鱼、晒鱼干、做酸鲊鱼、腌咸鱼,忙了一个多月才弄完。这一年四牙坝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鱼腥味。别人嫌他们臭,他们不但不恼,还咧着大嘴嘿嘿笑。
今年大雨提前,预示着银鱼丰收,村里人都很兴奋。
范若昌的心情与村里人截然不同,他心急如焚,恨这雨下得不是时候。他家要办满月酒,日期早订下了,四月初六,原以为办完满月酒,静候大雨到来,然后从容地去拉银鱼。哪知大雨提前了这么多天。从香溪请来的厨子已经操办好几天了,亲朋好友也通知了,四牙坝的乡亲,不管亲疏远近,也全都上门请过了。
刚开始两天,范若昌祈求大雨早点停下来,不要再下了。到了初五早上,他又反过来求大雨多下几天,等他办完满月酒再停。银鱼不会在大雨中跑出来,要大雨停歇后一天至一天半才出来,大雨下的时间越长,间隔的时间也越长,洞子里的银鱼也越多。拉鱼是大事,一年只有一次,关系到四牙坝的每一个人。范若昌是保董、是绅粮,拉鱼的人要听他的锣响。今年这锣怎么敲呀?他心里急得冒泡。
拉网是力气活,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都要全体出动。只有喂奶的女人可以不去,奶头受凉了挤不出奶水。
范若昌必须掌握好敲锣的时间,敲早了浪费体力,敲晚了准备不及可能出事故。拉鱼不是一下两下,而是一天一夜。既是丰收,也是折磨。
范若昌从佛堂退出来,站在梯子上揉了好一阵眼睛,他看见院子里已经搭好棚架,有一半盖了芭蕉叶。酒席将从早上摆到晚上,这叫流水席,不管什么人,也不管送没送礼,坐到桌上就可以吃。不能管人家吃几顿,只要他的肚子装得下。每轮摆四十桌,从早到晚至少摆十轮才能罢休。本来屋子里可以摆二十桌,可这样一来就会分出等次,坐在院子里的人就会多心,于是干脆全都摆在院子里。
芭蕉叶把雨遮住了,同时把光线也挡住了。范若昌皱着眉想,看来大白天也得挂灯笼。走到阶沿上,他看见一只母鸡正咯咯叫,大公无私地召唤别的鸡去享用它从指甲花下面刨出的虫子,但没有一只鸡响应,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避雨去了。这只母鸡全身湿漉漉的,鼻子上穿了一根鸡毛。范若昌大声叫来胡大娘,问鸡毛是谁穿的。胡大娘得意地说是我呀。他命令她马上取下来。
胡大娘不情愿地说:“大当家的,它病的时间太长了,老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不会生蛋呀。”
范若昌什么也没说,戴上斗笠找尹得高去了。如果是旁人,他非说她两句不可。胡大娘是范若昌的奶娘,把范若昌奶大又留下来当老妈子。这一干就是几十年了,有时自恃劳苦功高,常有意无意地把范若昌当儿子看待。有次大太太说了她两句,她就哭闹着要去上吊。胡大娘勤快,什么活都干,她有儿有女,可她不愿回去,宁愿在范家当长年。有人说她的奶不光范若昌吃过,他父亲也“吃”过,要不然一个长年不可能那么傲气十足。
胡大娘不但给鸡的鼻子穿上一根鸡毛,还用竹篓把它扣在水里,这是刚刚放出来的。她自认为这是治疗抱蛋鸡的良方。把母鸡从病态中唤醒过来,多下几个蛋,在她就是一种不可抹杀的功绩。其实母鸡每到春天都这样,毛色肮脏,身上发烫,恹食,看到小鸡就发出慈祥的叫声。这不是什么病,这是老天给它们的做母亲的权利。可人不需要那么多母鸡孵蛋,选一只有经验的老母鸡去孵就行了,其余的母鸡都必须提前结束病假,回到伟大的现实中来。
尹得高是范若昌请来的总管,什么人帮厨,什么人去清洗碗筷,什么人收礼,什么人端茶倒水,客人送来的粮食布匹白酒如何存放,戏班子由谁联络,贵客该到哪里迎接,事无巨细零汤八水,都要总管去安排。一个指挥若定的总管必须具有韩信萧何般的才干。
范若昌在厢房看了看,几十把菜刀嘣嘣响,盖过了雨声,这让他舒服了一点。尹得高不在这儿,带人到沙湾讨要芭蕉叶去了。
屋后可是一大片芭蕉林,全都割完了?
范若昌从前门出来,绕到屋后,果然一张叶子也没有了,只有光秃秃的芭蕉树。没有芭蕉叶的芭蕉树像一群刚从什么地方干完活归来的农人,苦惯了,雨淋一下也没什么,就那么光头淋着。
范若昌对满月酒如此重视,是因为他快四十岁了才得到一个儿子。大太太是桑树坪顺海村大户孔祥继家的长女。嫁到四牙坝后,以间隔一年或一年半的速度,接连生了六个女儿。只养活了两个,其他的不是死于脑膜炎就是死于小儿黄疸。
在范若昌和大太太的不懈努力下,第七次分娩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全家人和三亲六戚都很高兴。没料到儿子满月后的第一天,大太太去土地庙还愿时出事了。土地庙原本是一块极普通的石灰岩,正面有两个碗口大的石包,像两个圆润的乳房。放牛娃们出于对女性的想象和好奇,每次路过这块石头都要往石头上撒尿,有一次被一个妇人看见了,觉得他们的行为极为不雅,但又不好责骂他们,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只好说:这是石菩萨呀,你们也敢屙尿淋它,小心回家闹肚子痛。当天晚上有个孩子的肚子真痛起来,孩子的母亲给石菩萨烧了炷香,肚子又真的不痛了。这事传开后,烧香许愿的人越来越多,有好事者修了个小木屋把石头罩起来,于是有了一个土地庙。原本连地名也没有,有了土地庙后地名也跟着叫土地庙。大太太在土地庙许过愿,若石菩萨给她一个儿子,她将给石菩萨挂红并供上猪头瓜果。还愿那天,她刚把香点燃,土地庙后面冒出一头豹子,她以为是石菩萨显灵,忙朝豹子磕头,豹子扑上来咬住她就往树林里拖,大太太吓得大喊大叫,在附近干活的人提起锄头追赶,把她救了下来。命救回来了,但魂丢了。没过多久,儿子又死了。不知道什么病,有天晚上突然抽搐不止,医生刚进屋就咽气了。
大太太从此一病不起,躺了整整一年,倒床那天起,下身就没干净过,病越来越重,每天换一堆带血的火纸,奇臭。远近有名无名的医生都来诊治过,大太太吃药吃怕了,见药就哭:“若昌,你让我死吧,我再也不想吃药了。”
她嫁到四牙坝的时候才十六岁,可从那时起,坝子上的人就叫她大娘。当时范若昌才八岁,他三岁时母亲就死了,大太太搂着他时,他不是把她当自己的女人,而是把她当娘。直到第一个孩子生下来,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他对她的依恋却从未改变。
大娘不能再生育了,由她做主,从后溪沟杨家给范若昌娶回一个女人。四牙坝的人称呼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二娘。大娘则改称大太太。二娘的肚子刚鼓起来,大太太就叫人把二娘送回娘家,她不能让她闻她的臭味,更不能让她看见她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最后半个月,她叫范若昌在山坡上搭个茅草棚,让她死在里面好了,如果嫌搭窝棚麻烦,干脆给她一包药面儿,别让她把这个家搞得臭不可闻。
范若昌叫她不要胡思乱想。等拉完银鱼,他布置一乘轿子,和挑银鱼上贵阳的孙国帮他们一道,把她送到贵阳去医治。
家里人都不敢和大太太一起吃饭,当着她的面吃下去的东西,转身就呕吐出来。但范若昌没有嫌弃她,亲自把饭菜端到她房里,和她一起吃。晚上和她一起睡。越是这样,她越是难过,越想早点死。有一天,她叫胡大娘煎了一根人参。对病入膏肓的人,补药就是毒药。人参汤喝下去后全身滚烫,不但下身的血更多,连鼻孔也流血。血流了一天,流成一个空壳人儿,终于如愿以偿,死了。
大太太死后,二娘不愿马上回来,范若昌派轿子去接她,她把轿子打发回来了。说在娘家方便些,有娘照顾,还有兄弟姊妹陪伴,叫当家的放心。她其实是害怕死人,想到空荡荡的房间就不寒而栗。范家的空房间太多了。正房子是七柱六瓜的长五间,两边的厢房是五柱四瓜的吊脚楼。前面还有一排砖木结构的下屋。至少有一半的房间她从没进去过。直到临盆,娘家人才把她送回来。当地风俗忌讳女子在娘家分娩。
范若昌很生气,觉得小户人家的女儿才会如此任性。这使他愈加怀念死去的大太太。
二娘回来后没过几天就生了,生了个胖嘟嘟的男孩,范若昌的怨气这才烟消云散。
范若昌本想办一场盛大的满月酒,没料到连天大雨,使预想的喜庆大打折扣。
在雨中站了一会儿,范若昌正准备回屋,突然看见一棵倒在地上的芭蕉树在动,正疑惑不解,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芭蕉树,这是一条黑灰色的蟒蛇。太大了,头像陶水罐,身子像水桶。范若昌目瞪口呆。
蟒蛇抬起头,看了范若昌一眼,吐出巨大的信子,像在威胁,也像在问候。范若昌一动不动。蟒蛇没把他放在心上,大摇大摆地梭走了。
范若昌倒吸了一口凉气。
雨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草丛里一股股山水淌下来,源源不断。蟒蛇顺着屋后的墙根走,速度不快,但一会儿就没影了。
范若昌真正的魂飞魄散是这时候开始的:喉咙发热,全身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蟒蛇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它的眼睛里,这让他有种轻如鸿毛的感觉,仿佛灵魂的重量已经随它而去,自己只剩下轻飘飘的躯壳。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感受,使他的记忆发生了偏差。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当他回忆这一刻,所有的感受都模糊起来,只能用一种魂飞魄散的常识去想象,脑子里栩栩如生的只有蟒蛇银光四射的又圆又鼓的眼睛。
突然听见三声枪响,范若昌回过神来,背心一阵冰冷,这才发现斗笠上的雨全都流到背心去了。
范若昌心想,不会有第二个人打枪,肯定是兄弟若奎回来了。他在区公所保安队公干,每次回家都要在坝子里开两枪。范若昌说过好几次,叫他不要这么轻狂:“四牙坝的人,不管是姓范的姓孙的姓胡的,不是你的叔叔伯伯就是你的哥哥嫂嫂,你砰砰砰的吓他们干什么!”
看来是白说了。
范若昌紧走几步,发现自己双脚与大路很不协调,它们不听他指挥。他嘲笑自己胆小如鼠,“人家来祝贺你呢,有什么好怕的?”这种想法让他心有余悸却又心花怒放。蛇是小龙,莫非和自己儿子有什么关系?据说香溪镇上有一户姓赵的教书先生,和儿子在月下背书时,一条两尺长的白蛇围绕父子俩游了三圈,先生忙磕头作揖,感谢白蛇报喜,后来,这个儿子果然考中了举人。范若昌对自己的联想且惊且喜,并惭愧刚才被吓傻了,没给蟒蛇磕头作揖。走了几步,回头朝蟒蛇消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算是补救。
若是儿子有出息,银鱼算得了什么,家当算得了什么。他甚至从蟒蛇联想到“蟒袍”,要上几品才可以穿蟒袍呢?戏台上见过,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他立即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了,于是忙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去。
院子里传来惊恐不安的说话声,好像出什么事了。范若昌不由加快脚步。转过高高的院墙,他看见人们从大门里飞快地跑出来。他们往桂花树跑,边跑边大声喊叫。他迈开大步走过去,看见一条蟒蛇正在做临死前的蠕动。心里叫了一声“天啦!”这比他刚才看见它时还可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纷纷瓦解。他希望它不是刚刚看见的那条,看上去似乎也不大像,那条大多了。这条不及那条的一半,但理智告诉他,房子周围不可能有两条蟒蛇。要么是刚才因为恐惧把它看大了,要么是现在因为痛它把身体缩小了。
围观的人看见范若昌,激动地报告:“若昌叔,好大一条蛇哟。”就像他没看见一样。他们用长竹竿戏弄它,拨弄它的伤口。它高高地抬起半截身体,然后重重地摔下去。抬起半截身体时枪眼里的血像水一样喷射出来。
“狗日的,比一头猪的血还多!”
在院子里干活的人几乎全都跑出来了,有几个人还嫌不够热闹,激动地大声喊:“快来看啰,好大一条蛇哟!”
范若昌急忙制止:“咋呼什么,不要咋呼了。”
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范若奎得意地说:“今天撞上我算它倒霉,我正要下马,看见它从菜园里窜出来,我甩手一枪,打在腰上,它掉头就向大心田跑,我再一枪,打穿了它的脑袋。就这样它还跑了几丈远,瞎眉日眼地梭到桂花树下来了。”
范若昌真想给这张得意的脸一耳光。
范若奎说:“大心田有消洞,它想梭到消洞里面去。”
其他人附和:“消洞下面是暗河,梭到暗河里就跑掉了。”
范若昌怀着对蛇这种神秘动物的敬重,感觉兄弟犯下大错了,他不知道这错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他痛心地想,这一定是个追悔莫及的错误。连他的身体都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害怕,心里反倒平静一些,他竭力用身体把心里的担忧掩盖起来,仿佛一旦被人看破,他所担忧的事情就会立即成为现实。
蟒蛇还在动,肚子里好像有很多圆球,这些圆球滑来滑去,尾巴抽在桂花树上噼啪响。它大概明白生命已经离开它了,但痛还没有离开它,这让它无比愤怒。范若昌打了个寒噤。他干巴巴地对范若奎说:“再给它一枪吧。”若奎拔出枪,故意问:“大哥你说打哪儿?”得意扬扬地一甩手,子弹击穿了蟒蛇的心脏,血从胸部银片似的鳞甲里飙出来,抛物线一样射到一株芥蓝菜上,打得芥蓝菜光滑的叶子刷拉响。它再也无力扭动了,浑身只有止不住地痉挛。几分钟后死了,仍然睁着一双珠母贝色的眼睛。
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是长工胡开春的儿子胡二娃。范若昌问他:“雨棚盖完了?”二娃说:“还没有。雨停了,他们不知道还要不要盖。”“你尹表叔呢?”二娃红着脸说:“他和我爹他们还在盖。”
范若昌没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范若奎放空枪老被大哥说,今天两枪打死那么大一条蛇,以为大哥会赞扬他几句,这是为民除害嘛。没料到大哥冷冰冰的,半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大哥平时也难得展颜一笑,但脸上是热是冷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时候,大哥很宠爱他,背他抱他,要什么给他什么。可自从进了区公所,大哥给他的冷脸越来越多了。他觉得,这种冷脸只属于喜欢做大哥的人,做了大哥的人就会有。
若奎大声吩咐二娃把拴在橙树上的马牵到马房去:“把汗水擦干!”二娃去解马,范若奎小跑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支长枪一支短枪。斜跨几步赶到大哥面前:“哥,长的是送给你的,短的是送给侄儿的。”范若昌没接,皱着眉头问:“我要枪干什么?”范若奎说:“有了枪,你就不怕匪了。红军逃窜到贵州来了,专门打劫大户财东,他们可比藏在硝石洞的土匪厉害多了。”范若昌说:“管他什么匪,真要来你这一支枪也不顶用。”若奎说:“那给开春哥吧。”范若昌说:“开春有那支火铳就够了。开春的火铳不是用来和土匪干仗的,是用来吓强盗老二的,里面没装镏条,装的是豌豆儿。”范若奎心里不悦,他咕哝道:“我拿都拿回来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心思,保安队总共才八条枪,这两支枪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范若昌说:“那你就给保安队吧,你是排长,资助保安队两支枪也是应该的。”“那短枪总可留下吧,我没拿子弹,给侄儿当玩具玩。”范若昌仍然面无表情:“短的也不要留,我不想叫他耍枪弄棒,如果读得书,那就多识些字,如果读不得,拖弯弯铁教牛屁股我看也行。”范若奎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别的礼物。”范若昌的脸这下反倒热起来,一手揽住弟弟的肩:“要什么礼物,你回来就是最好不过的礼物,你是他亲二叔,继书就你一个亲叔叔哩。对了,我给他取的名字叫范继书,小名叫书儿。你看顺口不,不顺口帮忙想一个。”大哥的口气非常诚恳,但范若奎听起来并不悦耳,他不喜欢把大小屁事都说得文绉绉的。“我不会取名儿,大哥取好了就行了。”范若昌慈爱地看着弟弟:“大河边的二姑父、水洨园的三姨爹,还有龙家坝的大舅二舅,他们今天都要来,你一会儿好好陪陪他们吧,他们说若奎好几年没去他们家了,怕是找不到路了。他们对你有意见哩,说你到区公所后脚步干贵了,好久不去看望他们了。”
两兄弟走进院子,爬在棚架上的尹得高大声说:“稀客呀、稀客呀,在区公所当排长的二东家都回来了!二东家你先歇下先歇下,我不能来招呼你呀。”
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人都来和若奎打招呼。沾亲带故的依辈分叫他若奎哥或者若奎叔,没什么亲戚关系的叫他二东家或者二少爷。
范若昌撇下兄弟,悄悄找了几个人,和他一起把蟒蛇拖到竹林里埋了。蛇和竹子具有相似的形象,四牙坝因此认为竹是蛇的祖宗。范若昌心想,把它埋到竹林里,以便它的灵魂在老祖宗的庇护下安息,不要对人有什么仇恨才好。
埋完蛇,范若昌钻进佛堂,跪在菩萨面前为蟒蛇诵《地藏经》,恭请大慈大悲的地藏菩萨超度冤魂,让它往生极乐世界。他知道这没用,要了人家的命,念多少部经都没用。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一边念经一边回忆这短短一刻钟里发生的事,从看见那只母鸡开始,直到刚才进屋。其他事情都是清晰的,唯有芭蕉林那一段模糊不清,脑子乱糟糟的,是一种柔软、一种冰凉、一种绝望,但他无法把这些东西聚合在一起,它们各自停顿在某个点上,他抓住这里抓不住那里。它们在逃遁、在戏耍,是那么狡猾,又是那么坚决,就是不让他用记忆抓住它们。
作者简介
冉正万,《南风》杂志社主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跑着生活》《树洞里的国王》《有人醒在我梦中》,长篇小说《洗骨记》《纸房》《银鱼来》《天眼》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