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文化老人丨王阳明在黔思想试探
阳明少年时随他的父亲王华居住在北京,曾习骑射、学兵法,又驰骋于辞章,后遍读考亭(朱熹)之书,再又出入于佛老。他之为学几度改变,在到贵州龙场以前,可以说驳杂而还未定型。到龙场后,才形成了他的心学体系。阳明心学的三大命题,对格物致知作新的解释,知行合一的论断,都是在贵州提出的。就是致良知这个核心问题,也酝酿于这个时期。他曾说过,“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钱德洪《刻文录叙说》)钱德洪等人在所篡《年谱》中叙述他的这三个论点的提出,对“格物致知”用“始悟”;对“知行合一”用“始论”;对“致良知之教”用“始揭”,是非常有分寸的。于“致良知”之后加上个“之教”,而且是“始揭”,可见他的此项思想,并非到此时(1521年)才悟出的,此时所揭的是致良知之“教”(始有良知之说)。
阳明在黔时间写了不少诗文。从这些作品中探索他当时的一些思想,有助于对他“龙场悟道”的理解。现对于有关他的学术思想的几个问题,试作探索如下。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阳明年谱》中曾记述有他初到龙场时的思想状况,说龙场在万山丛棘中,有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周围的少数民族又言语不通,可通语言的都是中士逃亡人士;而且刘瑾对他还怀憾未己。他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椁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对于这个问题,阳明通过玩《易》以寻求解答。他于《玩易窝记》文中说得明白:“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之窝而读《易》其间,……其得而玩之也,……视险若夷,而不知夷之为厄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夫!此古之君子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在《五经臆说》里对《易》《遁》卦的解说中,更说:“《遁》阴渐长而阳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则亨。当此之时,苟有所为,但利小贞而不可大贞也。”夫子(孔子)释之以为“《遁》之所以为亨者,以其时阴渐长,阳渐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则身虽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夫当遁之时,道在于遁,则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犹可亨,则亨其遁以行于时。”又在《君子亭记》中,借门人之口说:夫子(指阳明)“持敬以直内,静虚而若愚”“遇屯而不慑,处困而能亨。”这些都是说,怎样对付困境的主意。简言之,就是要能“视险若夷”“遁其身以亨其道”,韬光养晦。阳明诗文中反映这类思想的不止这些,《赠刘侍御二首》的《序》中所说,“蹇以反身,困以遂志”也是这个意思。
分析一下他初到龙场时与贵州宜慰使安贵荣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一些痕迹。阳明到龙场不久,安贵荣就派人给他送粮食、肉、柴禾,阳明赶紧辞掉了。贵荣又二次派人送来,还增加了金帛鞍马,这使阳明感到“震悚”了。推辞不掉,只好收米柴鸡鹅,而且不敢说是收馈赠,说是对他的“周济”。至于“所以交于卿士大夫”的金帛鞍马,则绝对不敢收了。并且强调自己的“罪人”身份,诚惶诚恐地写下了封《致安宣慰书》表明自己只能窜伏阴岩幽谷之中,不敢去见宣慰,更不能收受他贵重的赠予。这真是由于安贵荣送他金帛鞍马,而使他“震悚”吗?恐怕不是,而是怕有人侦伺他,找他的岔子,接交土官。这回,辞了金帛鞍马,写了表明身份和态度的信,已有“书”为证了。因此,可以作为他遁退的一个例子。
阳明在黔写的诗中,反映有退隐思想的随手可摘到,如《山石》诗中的“商山行采芝”,《龙岗漫兴》诗中的“好共鹿门庞处士,相期采药入青冥”,《元夕雪用苏韵》诗中的“何时扁舟还旧隐,一蓑江上把鱼叉”等都是。但阳明遁退,不是消极的,而是为了“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又如“且得闲为白石吟”的上句却是“犹怜未系苍生望”(《雪夜》),而且还有“荷蒉有心还击磬”(《次陆佥宪病起见寄》),甚至“身虽吏隐未忘忧”(《龙岗漫兴》),“杞国何人独抱忧”(《次韵胡少参见过》)。他“忧”甚么?“忧时敢负君臣义”(《赠刘侍御》)“老臣正忧元气泄”(《次韵陆文顺佥宪》)。他是忧天、忧国、忧明室的命运。
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中,不得不采取遁退的办法,而又满怀忧患意识的阳明,忽中夜大悟革物致知之旨,足以说明他是“遁其身而享其道”了。
化生死之念
“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这是阳明初到龙场时,所说的一句话。他究竟化了没有?且看他所写文章反映出的生死观。
他的朋友刘仁征死了,他写了一篇祭文《祭刘仁征主事》,文中说“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虽修短枯荣,变态万状,而终必归于一尽。君子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把生死“视若夜旦”,《祭文》中没有加以解释。但在《语录》中,却有这么一段:“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可见,阳明所谓“昼、夜”“夜、旦”并不是一般说的白天夜晚的概念,而是心里明白,心存天理(闻道),便是昼,也即是生。他在《祭刘仁征主事》中还有这么一句:“君子之(虽死)独存在,乃弥久而益辉。”在《答人问神仙》文中说:“颜子(颜渊)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皆可以作证。他对萧惠作生死昼夜的解释虽是后话,但把死生“视若夜旦”,确实是正德三年戊辰(1508年)十一月十八日在贵州所写文章中提出的。这是阳明在黔诗文中唯一注有具体日期的一篇。
悔与悟
阳明有一段话说到他有“悔”与“悟”,也是对弟子萧惠讲的。据《语录》载:“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即有所得,谓儒者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萧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阳明在正德三年在贵州写有《答人问神仙》一文。有人问他关于神仙的事,问了三次他都没有答复,说“非不欲答也,无可答耳。”那人不甘心,又叫其弟前来,非要阳明讲个究竟不可。阳明只好回答,讲说:“仆诚生八岁而即好其说,今已三十年矣。齿渐动摇,发已有一二茎变化成白,目光仅盈尺,声闻函丈之外,又常经月卧病不出,药量骤进,此殆其效也。”学仙三十年,所得“效果”是早衰多病。这里虽然没有用“悔”字,却用自己亲身的感受否定它了。为了对问神仙的人说话,不得不说有神仙,却是举了远古传说中的广成子,说他活了一千五百岁;又举了一个李伯阳,说他身经商周二代。但接着却说,这是天成,非人力所能强。也就是说,人是修成仙的。
对于后世道家的秘术曲技,他一律谓之是幻术。对元代有名的道士上阳子(陈致虚)之流,也直指为方外技术之士,不足以道的。这就等于说,神仙是没有的了。之后突然强调提出,即是上段所引的“吾儒亦自有神仙之道,颜子三十二而卒,至今未亡也。”以此来说明,阳明的长生观(也即生死观)。以颜渊能闻道,德垂后世,虽短命而长生(不亡),即现代所说的“精神不死”。这篇文章实在含有悔有悟的意义,因是答人问神仙,并非答弟子们问道,也就不能、也不必从理论上去阐述和直接了当地去讲了。
在诗中,阳明也有“岩根老衲成灰色,枯坐何年解结胎?”(《德山寺次壁间韵》)和“空遗石壁千年在,未见金丹九转成“(《钟鼓洞》)等句子,反映他有疑于佛道的思想。
臆说《五经》,又付“秦火”
阳明在龙场时,花了期(一年)又七月,即十九个月的时间,将《五经》训释,写成《五经臆说》四十六卷,计四《经》各十卷,《礼》仅六卷(未注完)。现仅存《五经臆说序》一篇,遗文十三条,有《春秋》三条,《易》五条,《诗》五条。在《序》文中,他把《五经》和对它的解说比譬为“鱼”与“筌”和“醪”与“糟粕”的关系。说:“《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己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他把这书称为“臆说”,说:“盖不尽合于先贤。”阳明所谓已闻者而言之的“已闻者”,当是他曾遍读过的朱熹的书。所怪的世之儒者,当是指迷信朱注的人。
阳明在《朱子晚年定论》中,明白说出:“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捂。”(阳明《再过濂溪祠用前韵》)诗中“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也是指朱学。
这本书的下落,钱德洪在《五径臆说十三条》的《引言》中说:(阳明)“自后自觉学益精进,工夫益简易,故不复出以示人。洪乘间以请,师霄曰:‘付秦火久矣’师曰‘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说,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这也是他烧掉的缘由。从写到烧,又可见阳明思想发展的又一进程。遗文十三条,是钱德洪于阳明卒后从废稿中发现的。
未点出的良知思想
本文开头引过,阳明曾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在他著名的文章《象祠记》中,以瞽瞍已化为慈父,推论象也被舜所化,所以受到苗夷的奉祀。因此“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所谓化,便是“为善去恶",也即是“格物”,是“致良知”的工夫。在《何陋轩记》一文中,说“夷”有“淳庞质素之遗”“其化之盖易”。又举出与之相反的“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鳌,诸夏盖不免焉。”“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从古往今来的这些现象综合考虑,可以推导出人人皆有良知,坏人也可以改造。不过从阳明这些文章看来,人之所以能化,还是由于受到圣人或君子的教化影响,还没有强调“实现良知”的主体能动性方面。
在他写《五经臆说》解说《易》“明出地上,《晋》,君子以昭明德”。这一条中就明确提出了“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明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这里虽说的是君子,自然也可推及常人。足以说明所说,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
阳明的几位弟子在所撰《年谱》中,有这么一段话:“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人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简易明白……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序》中也说:“谪居龙场,衡困拂郁,万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他的及门弟子,也以他的致良知的思想,起于龙场。
作者介绍:
冯楠(1917-2006),汉族,贵州贵阳人。1941年,毕业于贵阳大夏大学文学院历史社会学系,获学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助教,兼任文史研究室研究员和社会研究部工作员,协助研究室、研究部分别办的《文史》和《社会研究》的编辑工作。先后受任为贵阳女子师范学校教导主任、贵阳师范学校校长、贵阳女子中学校长、贵州省教育厅普通教育处副处长等。1989年,调任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长。主编《黔故谈荟》(《新编笔记丛书》中的贵州卷),《黔故续谈》《黔风诗词集》;主持校点(民国)《贵州通志》中的《人物志》《宦迹志》;校订朱五义注释的《王阳明在黔诗文注释》;参与选辑《二十四史贵州史料辑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