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出——贵州作家访谈|南方X田兴家:写小说的数学老师

贵州文学院 | 2025-05-14 19:58

贵州文学院“黔出——贵州作家访谈”

(第二季)

田兴家

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田兴家,苗族,贵州关岭人,生于1991年。初中数学老师,中国作协会员,贵州作协理事。

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青年文学》《万松浦》《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山西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已出版小说集《追山》《夜晚和少年》。

曾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作品奖(新人)、贵州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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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记得第一天上学的情形。父亲把我带到学校,教室里满是小孩,很多家长围在窗外和门外。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惊恐得差点哭出来。小孩子难以安静,手不停地动来动去,为了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坐姿,老师用汉语说:“把手背起来。”我家是苗族,一直都说苗语,当时我还不会汉语,没有完全听懂老师的话,便把书包背了起来。

学校在一棵古榕树下,是一间修建多年的小石房,学生得自带桌凳。一个老师、十多个学生,都是同一个村寨的,学生家定期送去米作为老师的薪酬。我不会汉语,学习非常困难。同学们认为我很笨,有时连老师都不耐烦了,但他还是用苗语向我翻译。我父亲认识一些字,很多个晚上,他都耐心教我读课文。一个学期下来,我不仅汉语流利,成绩也名列前茅。

四年级时,乡里的小学开设了英语课,我们不得不转过去就读。学校有图书室,允许借书,每次开放都挤满学生,我也挤在其中。从借来的书里,我读到很多故事,有时还讲给家人听。后来图书室不再开放,我用零花钱在地摊买过几期《故事会》。

那时候,我家非常穷。有一次,语文老师说要统一订资料,每人交五块钱。就只五块钱呀,我家竟然没有。赶集时,拿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去卖。我妈想多要两块钱,鸡贩子想少给两块钱,最终没有卖出去。我一路流着泪回到家。星期一中午,我妈带我到一个亲戚家,借钱给我去交。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养成阅读的好习惯,在路边看到一张纸,都会捡起来读上面的文字。当时,很多小孩喜欢撕下书折纸板玩。有一次,我发现一个小伙伴的纸板是用故事书折成的,我马上找出旧练习本跟他换,拆开纸板读上面的故事。

升入初中,我的阅读欲望强烈到极点,可依旧没多少书可读。图书室开放没有规律,有时即使开门也不让借书。我几乎每天都会望向图书室,如果看到门开着,就马上跑进去。因不知下次开门是何时,于是一次借两本书,用祈求般的语气向老师保证不会毁坏,老师犹豫片刻同意了。

初二时,同学带一本杂志来学校,我鼓起勇气开口借。同学借给我后,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那一期都是关于苦难的文章,读得我热泪盈眶。我认为我的童年生活也能写成类似的文章,但我终究没有写出来。

高中在县城就读,能读的书多了些,但大多都是花钱的。学校的图书室开放没有规律,借书还要交二十块钱的押金。有次借一本书,读到一半没有生活费了,只能把书还回去。过后嫌麻烦就不再借。报刊亭有杂志卖,我却囊中羞涩,偶尔才能买一期。有段时间,我想买诗集,比如徐志摩的、海子的,可转遍了县城都没有找到。

家里给的钱不多,如果多买几本杂志,就得饿肚子。一个星期四,吃过晚饭,我只剩五块钱的车费了,于是星期五饿了一天。星期六早上起来,我开始头晕,喝了几口自来水,去客车站坐车。下车后,走半个小时才到家,吃了点饭才好起来。

高三那年,我喜欢上流行歌曲,便开始学着写歌词。每写出一首满意的,就誊抄在笔记本上,梦想着有一天会被谱曲演唱。我还拿一些流行歌曲重新填词,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轻声唱。

终于有一天,在一家新开的书店,我看到一本诗集,便咬牙买下来。读完后,又开始学着写诗。同样,每写出一首满意的,就誊抄在笔记本上,梦想着有一天会价值连城。

进入大学不久,看到文学社在招新,我毫不犹豫报名加入。有个同学知道后,很惊讶,说:“你一个数学专业的,加入文学社干嘛?”我自信地说自己的作品终会发表,他开玩笑说那得等到头发白。

我成为学校图书馆的常客,知道了很多文学期刊和知名作家。周末,我几乎一整天待在图书馆,读书或者写诗。那时候,我还没有电脑,都是用手写,写好后再去网吧打成电子版,存在U盘里。

听一位师兄说,杂志上有投稿邮箱。我便去记下一些邮箱,把自己的诗歌投过去。最新一期杂志上架,我就去翻看目录。一边看,心一边狂跳。看完目录,没有我的名字。再看第二遍,还是没有。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调整好状态又继续写。过不久,我的诗歌终于在公开刊物发表出来,还收到稿费单。

有一次,一个同学读到我的诗歌,用不屑的语气大声说:“这也叫诗呀?”当时我很难受,轻声回了一句:“你写得出来吗?”后来我才明白,同学说得很对。我写不好诗歌,那就写小说吧。彼时,用智能手机的同学越来越多,我也想买,但家里的条件不允许。听说小说的稿费高,我就想着要好好写小说,用稿费买一部。

小说依旧是手写。一篇万字左右的小说,先手写,再打成电子版,又无数次修改,效率很低。但还算顺利,写了几篇废稿后,我就写出满意的习作了。看到第三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大赛的征稿启事,我选一篇合适的小说投过去。等了几个月,获奖名单公布,我的小说获得三等奖,奖金2000元。又等了两个月,奖金打到银行卡,我用1000元在网上买一部智能手机。我拿着智能手机,坐26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参加颁奖典礼。

对了,我还写过网络小说,是在一家续写网写,稿费千字3元。那时候已经买了笔记本电脑,上完课就带电脑去图书馆写。用电脑写作,效率大增。有一天,我从中午十二点写到晚上十点,一共写了两万字。图书馆即将关门,我背着电脑慢慢走回宿舍,感到既疲惫又愉快。不过,写了十万字后,我就没再写网络小说。

大学四年,花了很多时间读书、写作,我的专业课(数学)学得不好,成绩排名靠后,拿不到学位证。但我发表过几篇小说、获得过几个文学奖,便以此来向学校申请,最后学校同意把学位证发给我。

毕业后,我参加特岗教师招聘考试,考进一所乡村中学教数学。学校在一个土坡上,前面是几户人家,左面和右面都是农田,后面则是大山,从山脚到山顶,分布着不少坟墓。

我们那一批特岗,要上班三个月才发工资,没有钱不想外出,周末我选择留校。几乎一整天待在宿舍读书,读累了就看窗外矮小的包谷和没有墓碑的坟墓,然后写几行诗歌或者编一个故事。

一位语文老师偶尔留校,我去他的宿舍找他聊天,看到他正在读一部小说,我便说我也写小说,还发表过几篇。他把这事传出去,很快,同事们都知道我写小说。彼时,我们这个山间的小县,估计只有我一个人写小说,因此我被人们视为“另类”,同事们经常以此来调侃我。

比如,某位老师见到我,远远地就喊“文学青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喊得越大声。比如,某位老师吼我,说我有可能跟县城里写诗词的某某一样,会住进精神病院。比如,学生违反纪律,领导就批评我,说我连学生都管不了,还写什么小说……一位主任多次呵斥我,有次我实在忍不住,提着板凳吼道:“你想搞哪样?”从此以后,他对我非常客气。

在乡村中学待了五年后,我参加遴选教师考试,考进县城一所中学任教。在忙碌的县城中学里,我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少。我原以为,换一个环境后,身边就没有人知道我写小说了。可谁知道,小地方的圈子就这么狭窄,还是被人知道了。

有一次,我去找一位领导签字,他问:“你数学教得好不好?”我如实回答:“我教普通班,成绩没有垫底。”他说:“你教数学,却搞写作。当然,可以全面发展,但你不要搞得文不文武不武的。”当时我很难受,但不久后就淡了。

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自己过得不好,经常莫名地难受、莫名地绝望,想起很多事情,然后独自流泪,甚至哭出声音。幸好我喜欢写作,可以把这些写进小说里。心中的苦闷在手敲键盘的声音中散去,那些无法向别人倾诉的心事,在小说里找到了栖息之地。一篇小说写完,心情就畅快起来了。后来,我常常想,是写作拯救了我……

 ——田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