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好农村路”获奖作品展播丨乡路蝶变
一
蜿蜒曲折的水泥公路,自山脚顺着苍茫蓊郁的大山盘旋而上。路两侧尽皆青翠,或树冠葱茏,或繁花烂漫,还安装着防护栏。
这是一条通往我老家的路,也是织金县熊家场镇石马村的通组路之一。
我们开着车上山,尽管山势陡峭,车一路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但从山脚下爬上来,再翻过一个垭口,到我家也只花了十分钟左右。这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速度。
群山万壑,我的家就在其中一座山巅,脚下再无向上的路。站在老屋的院坝里,一览众山小。俯身而看,刚刚归来时的公路,柔和的弧度被繁茂的玉米林夹在其间。此刻,它在我眼中,宛若一条沿着绿野弯曲着腰身奔腾而下的河流。
我独自久久地望着,心里鼓荡着难以言喻的心情。群山土地依然如故,时间一直默默守护着生我养我的这片故土,却又好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故乡的许多面貌。
隐隐,有遥远的记忆,涉时光之河而来。
十五年前,这条硬化路的前身,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很久以前,我的祖辈迁居于此,繁衍生息,形成村寨。荒山被开垦成耕地,成块相连,每一块土地都供养着粮食庄稼。原先,山里是没有路的,只要到了播种的季节,犁铧一动土,庄稼地里那些被路人踏平走出的小径就彻底没了踪影,人们只好踩着刚播种好的土地下山,走的人多了,就又沿着大山形成了一条时隐时现的小道。这是我们走向外界的通道,也是回家的路途。
赶集、劳作、求学、外出打工、走亲访友……
这条路承载历代人沉重的脚步,见证着村寨族人的生活足迹,也裹挟着无数故乡的汗水与热泪。山高坡陡,人空手下山都得小心翼翼,走得快也要一个半小时才能从家里走到山下。上山就更艰难了!从山脚下的村委徒步最少也要两个半小时方能登顶,背着重物爬坡,走走停停,三四个小时也是常态。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从外地打工回来,大包小包的行李到山脚下,就得等着家人下山去接。我在镇上念初中时,每个周末都得走十几公里的路回家,可是从熊家场镇上走到石马村村委都没有从村委爬到家的这一坡累。
在久远的年岁里,我的祖辈父辈背负着沉重的农具和庄稼的种子,经由这小路走向山下的土地,顺应节气里的风雨,耕耘播种。作为大山的孩子,我自幼就深谙干农活的艰辛,更深知那些背着重物爬山下坡的辛苦与疲惫。平日里赶集或者下地劳作,这一坡路更是噩梦般的存在。我们喘着粗气往上爬,似在攀援一条天梯。每爬一步就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酸软,得走几步就歇一次脚。夏天烈日倾泻而下,晒得人头脑发晕,也晒得路边歇脚的岩石发烫,每个爬坡的人,都汗流浃背。雨天更是举步维艰,下坡上坡若是不小心就会摔跤,如坐滑梯一般从斜坡上滚下来,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即使不摔倒,也常手拉着路边的杂草小心翼翼地走。
大山里还有许多条这样的小路,它们像一条条小溪,从每户人家的院门里流出,连接着村庄和土地。道路不通的年代,贫困和狭窄崎岖的山路一样,将人们牢牢困在深山之中。一年四季,在这样的路上,搬运货物全靠人力背。广阔的天地间,山里人一年四季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全靠躯体里的那点力量与肩背上的重物相抗,咬紧牙关,汗流浃背,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渺小得如同土地里的谷物。
当我和山里的其他孩子背着书包翻山越岭,一步步丈量着求学之路时,我们也渺小得如同那些爬上裤管的泥泞。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乡路难行的回忆常入我梦。梦中,我一会儿和长辈们背着粮食爬坡回家,一会儿和奶奶背着白菜走在赶场的路上,一会儿又和伙伴们爬上高高的山岗,指向远方的学校。有一个梦境,是老屋背后小时候父亲和我走过的那条小径。雪静静地下着,无声地落满小径两旁的草木。我们把手揣进衣服兜里,一前一后地踩着狭长蜿蜒的雪径行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无论怎样避让,裤腿都免不了要被路旁的杂草上的雪水打湿。行至山高坡陡之处,我意料之中地摔了一跤。和小时候一样。
梦醒后,我忽然想起那条小径永远消失了。
二
与那条小径一起消失的,还有故乡的许多小路。
“要致富,先修路。”2008年,发生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的大事,就是村民聚集开坝坝会,商议着修路大计。总共两条,一条通往少普镇方向,一条通往鸡场坡镇方向。划分路段,各家组织劳动力去挖各自负责的路段。
在乡村的世界里,家家户户都有锋利的镰刀、斧头、薅刀和铁锹,那时候没有挖掘机,农村的路只能靠人力一点点挖出来。这些经过铁匠鼓风、淬火,以废铁淬炼而成的农具,不仅要伺候土地里的庄稼,还是挖路的主要工具。
清晨,吃过早饭,各家将工具收进背篓里,背着背篓踏着冰凉的露水出门,汇聚在半山腰,在那些几乎快被荒草遮蔽的狭窄山路上,浩浩荡荡,有序排开,如一支斗志昂扬的队伍。像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带着族人迁居于此,在大山深处开辟新的家园那般,誓要开出一条更广阔的路,通向邻村邻寨,也通向外面的世界。
大家分工协作,斧头砍荆棘灌木,镰刀割杂草,一把把薅刀、铁锹在荒山的躯体上游走,挖掘。地坎倒下,翻新出泥土的气息,夹杂着野草的清香。我和小伙伴们上山放牛牧马时,总喜欢跑去看大家挖路。挖路的队伍里,有上到六七十岁的老人,下到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仿佛出动了寨子里的全部劳动力。我喜欢热闹的场景,更期待长辈们口中宽阔的大马路。
后来,父亲给了我一把小锄头,我每天扛着它跟在大人身后,虽帮不上多大忙,却也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村寨里的大人总在父亲面前夸我:
“你家这姑娘可以嘞,和她一样大的男娃娃都要去放牛,她倒是跟我们挖路挖得起劲嘞,有出息。”
父亲笑意盈盈地说:“她现在拿锄头挖路,以后还要拿笔吃饭呢。路修好了,她读书读好了,才能去看我们这大山外的大世界呢。”
勤劳智慧的人们,就这样将只够一人行走的山野小路,拓宽为能够容纳一辆马车行走的黄泥巴路。
路虽窄,却也是迈出了乡村道路的第一步。这路连接着山里的学校、集市和村庄。马车成了修路后的主要交通工具。赶车的车夫站在马车后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挥着大鞭子,他们成了赶场路上最厉害的人。人们只要付两元钱,就可以请马车帮忙拉东西。养牲畜的饲料、庄稼用的肥料、人吃的粮米油盐,用的生活物品。虽然还没有载人的交通工具,但重物再也无需靠人背马驮地走几个小时山路才能回家了。
后来,陆续有摩托车、三轮车在路上跑,但修好的两条路到镇上又远又绕,出行也极不方便。我们寨子到熊家场镇上最近的路,就是那条下山通往村委和熊家场镇方向的山路。可因为海拔高,坡度陡,这条路修起来不仅耗费资金多,难度也十分大。可即便如此,寨里的人还是商议着,每家每户按人口自筹资金修路。
2011年,挖机才开始动工,大家就在期待着竣工时拥有一条大马路的喜悦。
由于地形地貌特殊,路被规划顺着山沟修。但也正是这个错误的决策,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路刚修了一截,每逢极端天气,暴雨如注,修好的土路倒像山间河谷,雨水肆意冲刷着,形成浑浊的泥河,沿途的土地被冲毁,庄稼被带到“雨河”中,曾辛苦修建的路,被豁出大大的伤口,无奈地凝视着我们。后来不得不重新改道,山脚的路背沟而走,避开山沟。可土路最后也只修到一半,还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是泥泞,坡度又陡得瘆人的泥巴路。人走在上面都会胆战心惊,不小心就会滑倒摔跤,更别说车了。
因为绕路又难行,曾经梦寐以求的大路,像被遗忘的失落之缎,孤独地伏在大山里。寨里的人依旧选择抄近路,走曾经难走的小路。
十二年前,我考上了织金一中。离家去县城上高中时,家乡的交通依旧落后艰难。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逶迤陡峭的山路上,在半山腰看见远处这条几近废弃的半截马路时,我心里涌现出说不出的酸楚。我甚至想,也许这样的深山,要有一条通畅的大马路真的难于上青天。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有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马路,解决我们的出行难题。那天,我背着沉甸甸的行李,走了几个小时才走到山脚下的石马村,在尘土飞扬的泥巴路上又等了三四个小时,终于等来一辆随机路过的破旧三轮车,车上堆满杂物。我踩着轮子爬上车,蹲在杂物里的一角,努力用手抓牢车斗,终于一路颠簸到镇上。
熊家场地处凤凰山岭南面,两山之间的一个狭长谷底。美丽的月亮河在这里静静流淌,人们依水而存,倚谷而居,在月亮河两岸搭屋建房,形成集镇。然而,陈旧的岁月里,这座素有“织金南大门”之称的小镇,通向外界的唯一交通路线,却只有一条穿镇而过的水泥路。道路狭窄,路面坑坑洼洼,密集的居民楼簇拥在路的两旁,时间久远,被飞扬的尘土染黑。站在高山上俯瞰,小镇的马路和楼房,像一条被遗落在狭长河谷间的灰色旧布带。
我忍受着蹲麻的腿站在小镇街头的马路边,等待着从安顺方向开来的中巴车。从镇上到织金县城,只有一条经过珠藏镇的国道。我坐着闷人的中巴车,一路晕车,胃在翻江倒海的痉挛中绞痛,吐到快要虚脱,常常要辗转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县城。彼时的织金县刚刚开通黄织铁路,结束织金无铁路运输的历史。2013年1月26日,伴随着嘹亮的笛声,贵阳开往织金的K9476次旅客列车首次呼啸着驶进织金站,圆了织金人的火车梦。后来,这火车也将我送往贵阳上大学。这驶向远方的火车,就那样载着我奔向陌生的路途,求学、追梦、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只是每次回家依旧需要转很多趟车,我时常在想,要是不用折腾地转车,直接有路从家门口出发就好了。
三
2014年,“农村四好公路”的春风吹往全国各地。
2016年,织金县启动了全县所有贫困村“五通四有”全覆盖工程,实施农村公路危桥改造工程项目、生命安全防护工程。好政策也到达了我那偏远贫瘠的故乡。那一年,放暑假回家时,奶奶告诉我:“我们家房背后的小路要被大挖掘机挖成大马路咯,政府派来的挖掘机都挖到我们家背后的这个垭口上了。”语气中有难掩的兴奋与激动,还要带着我去看修的新路。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呀!早些年村里人集资修建的土路被扩宽了,那条曾修到一半就被迫中断的上山路,也被修通了,并且对易坍塌的路段进行改造和加固。
在外求学的这些年,我陆陆续续听到有关家乡发展的好消息,每一次回家,都能看见家乡的路又有了新的变化。
2017年,对于一直渴望能通公路的村民而言,是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一年。这一年,织金县各乡镇(街道)全面打响“组组通”工程建设,故乡的土路旧貌换新颜,一条条农村硬化路更是修到了百姓家门口,每个村每个组皆是如此。这些路像无数条线将零零散散分布在大山里的村庄和人家户串联起来,解决了山里人的出行难题,也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在道路不通,出行靠走的年代,人们要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走亲访友。因为路途遥远,一年难得一见,也只有各家有重要的大事发生时,各路亲友才得以汇聚一堂。记得小时候爷爷带我去亲戚家吃酒,每次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小小的我跟着年迈的他翻过一座座山岭,走到下午才到亲戚家,匆匆吃过酒席,寒暄几句,又得赶紧踏上归途,走到家天已黑尽黑了。于是爷爷每次给我讲故事时,我总会说,要是我一觉醒来能长出翅膀就好了,那我就能带着爷爷“啾”一下就飞到目的地了。爷爷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背着上百斤的板子去赶少普、马场,那时候脚劲好,一个来回也得要一天的工夫,天不亮就出发,回到家已是深夜。希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大马路能通家门口。”
后来,爷爷安息于一座高高的美丽的山岗上,那里一年四季吹着山风,视野开阔,铁轨、沥青路、通组硬化路如网络一般匍匐在大山的脊背上,往昔崎岖坎坷的乡间土路,如今已化作宽敞平坦的共富之路。我想,爷爷一定也看到了他生前所期待的一切,看到修好的通村通组的水泥路顺着陡峭的高山,弯弯曲曲地爬到我们大山之上的家门口。
四
如今的织金县,交汇着厦蓉高速、赤望高速、黔织高速、清织高速、织纳高速,更有黄织、林织、织纳、织毕铁路的开通,织金交通史翻开了辉煌的一页。织金人的出行方式与十几年前相比,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速公路、城乡公路与无数条农村示范路、通村通组路一起连接的是乡村与城市,打通的却是贫瘠与富足、困顿与希望。那些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成为故乡发展史的一部分,也成为织金县发展的历史缩影。
织普高速公路的开通,将熊家场镇到织金县城的时间由原来的两个多小时缩短至二十几分钟,贵阳到熊家场镇的高速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交通的快速发展,缩短了无数游子回家的路途时间。熊家场镇上也新修了一条宽阔的外环路,缓解了街上的交通压力。通组路更是克服种种困难险阻,直通无数户像我家一样住在深山中的百姓家门口。回家终于不再是路途遥远的代名词。
微风,夕阳,沿途的风景,一条条或盘旋山间或横卧峡谷的农村公路,一辆辆开进大山的私家车,一车车从大山深处运出的农村土特产,在归家途中,一一映入眼帘。归心似箭的我,想起如今从贵阳回织金老家,下午出发也能赶在日落前吃上妈妈做的饭,回家的幸福感就具象化了。
光阴流转,时节更替,故土依旧如初,故乡却悄然发生了诸多变化。我想,也许是应了“一路通则百业兴”的道理。村组道路作为通向乡村交通的毛细血管,融入织金公路网的“大动脉”,成为促进农民生活的民生福祉。
漫行于山间,万物落尽,故乡的暮秋,弥漫着丰收的气息。自从有了宽阔的硬化路,人们就慢慢告别了曾经需要费尽力气,跋涉山路将庄稼一点点背回家中的旧时代。如今,家家户户都有了私家车,出门就可手握方向盘,去想抵达的远方。一辆辆农用三轮车或卡车还可以直接开到地边装载粮食,穿梭在土地与农户家的院落之间,代替人们承担着运载秋收硕果的重任。
随着山区交通条件的改善,人们期待的“出门硬化路,抬脚上客车”照进现实,公路运输的便捷,更是打开了乡村振兴与发展的新思路。山里沉寂的自然资源得到开发,肥田煤矿、山中温泉、水能资源开发、农家乐、乡村特色景点打造。曾经以种瓜豆粗粮为主的农民,如今依托“四好农村路”的建设,纷纷发展起了果树、茶叶、珍贵药材种植的经济,增收致富。
“建好、管好、护好、运营好”,这是“农村四好公路”的基本内涵,也是人们时刻铭记于心的嘱托,每个人都对来之不易的公路格外珍惜。村里组建了护路员,定期检查路况,清理路上的垃圾,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及时上报。好路三分修,七分养。只有人人都有一颗爱路护路之心,我们的乡路才能更好地发挥价值,发展之路也才能走得更远。
站在山上凝望,故乡的每一条美丽的农村路,都是历代村民的梦想与期冀,是聚焦无数个“最后一公里”的接续努力,是一个个建设者劈山开路,用汗水与毅力一寸一寸地开拓出来的发展之路、幸福之路。
山里的人一茬一茬长大,奔赴更好的人生。一部分留在故乡守住根基,一部分踏上那条修到自家院门口的农村道路,走出大山,走向山外更广阔的世界。
作为远行的游子,我知道,那些历经岁月的路,永远蜿蜒盘踞在山中,替我们守望着故乡。路牵连着我们的情感羁绊,有路在,故乡游子的脚,无论走得再远,都会记得回家的方向。
作者:潇语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