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黔沿|何其芳小说创作中的五四小说爱情模式

贵州广播电视台教育事业部 | 2025-03-23 12:22

许子东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提到了五四小说的一种基本爱情模式,他说:“在《伤逝》《创造》《家》《春风沉醉的晚上》等作品中,‘五四小说的基本爱情模式已经一再重复——男的总是思想进步的才子(凌吉士思想不进步,就被莎菲女士‘飞’了)’;男人穷,他的苦闷才值得同情。怎么吸引女性?当然主要靠文化,男人相貌并不重要。女人必须玉洁冰清。基本上男人在讲他看什么书,女人就在旁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点头,仔细倾听……”(许子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331页。)在何其芳为数不多的小说作品中,多次出现这种情节。何其芳小说这种情节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完全和许子东的说法一致,另外一种则较为隐晦,以女性富有牺牲精神作为呈现方式。

关于许子东所说的五四爱情模式,何其芳在创作小说的早期,曾经创作过一篇思想左倾的“革命+恋爱”的小说,但被退稿,他在气愤之下将第一部自己创作的小说付之一炬。后又创作《摸秋》《老蔡》。《摸秋》写的是童趣乡俗,有几分类似鲁迅的《故乡》,没有涉及爱情问题。《摸秋》是另一种五四爱情模式的表现形式。何其芳在天津教书期间写的《浮世绘》四个片段中《棕榈树》《欧阳露》中就是穷苦潦倒的男人依靠才华(主要讲故事)来吸引单纯的女子。男人讲故事时女人“在旁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点头,仔细倾听”感动、流泪。《棕榈树》中应麟生给一个女性讲故事,先前讲的故事是:“他曾向她讲过许多奇闻。在十几年前他的家乡是一个匪国。他十分骄傲他那过逝在兵荒马乱中的童年,对那时的恐怖感到十分有趣。他用幻想的彩色涂抹着那些恶汉的面目。他叫他们为‘我们的吉伯色’。一个流氓把他当地的富翁卖给匪棚子后,他曾向她说,半夜里他们去了,去把富翁或他的孩子们绑到巢穴里,一面索价,一面用苦行催迫:苦刑中最普通的是把人的一双手一双脚的大拇指用绳子系着,反悬在空中,然后在背上加石块如商人们在天秤上增减砝码一样,若是在冬天,便把人活埋在雪里,只露出他的鼻子和肚脐,一直到快断气时才掘起来放在熊熊的柴火边烘烤;还有一种更残酷更奇特的苦刑——当他说到这儿,这位叫作丽丽或者丽娜或者林娜的侍女便大张着她有黑色的光辉的眼睛像一个窥伺着食物的猫,但当她听了这种苦刑是用削得很尖的竹签子打进人的指头时,她背脊里便起了一串寒冷的颤栗,歇斯迭里的叫起来了。现在她说她听厌了。”(《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9-200页。)男主人公为获得女子的芳心便通过展示讲故事的才华,试图赢得女子的好感,但女子之前听过这个故事,当时是感动的,但因为熟悉就有了厌烦的感觉。但女子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是感动的,原因是这一次和她一起听故事的两个侍女的表现就是当初女子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表现。男主人公为进一步吸引女子,继续向女子讲新的故事吸引女子。男主人公应麟生向女子讲他老家曾经驻防的一位将军,这位将军有十一位太太,但这仅仅是带在身边的,还有一个悲情的女子。女子是两个有世仇家族的其中一族甲家的女儿,为缓解家族仇恨,甲家的女儿(还在乳母怀里的小女孩)与乙家的独子(当时九岁)就定了亲。十几年过去了,一个初夏的黄昏,甲家女孩的父亲在从城里回乡下的路途间被人暗杀了。本来匪徒横行的年代,谋财害命并不稀奇,但人们发现尸首时,死者身上的财物并没有丢失(一些钱和一只有金链的表)。于是甲家控告了乙家,甲家的控告基于两家十几年间仍然互相猜忌,甚至乙家独子到他未来妻族家去还要带着几个携带手枪的卫兵。这个无头公案拖了很久,后来将军驻防在那里。两家都十分殷勤地巴结将军。一天这位死了父亲的小姐被请到将军家打牌,一直打到深夜,便成为了将军众多太太的姐妹。乙家暗自献给将军一大项款子后逃出外省去了。不久将军移防到男主人所在的县城,不久这位远离家乡的小姐被将军从午觉里醒来亲自用手枪打死了。与此相关的有一个传说流行很久,说将军每天睡午觉时总不准人靠近他身边,因为他是一只白老鼠精变的,恐怕在睡眠中他的精灵出现时受了惊扰,而那位不幸的小姐之无辜被杀就由于犯了这无人敢犯的禁忌。(《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页。)应麟生讲的这个富有传奇的故事很快就赢得了女子的赞赏,接着应麟生进一步展示自己的才华:

我有一点喜欢你这位将军了。”

“因为他是一只白老鼠?”

“因为他有十一个太太”

“并且亲自用手枪打死了一个。”

“并且会把所有的太太都用手枪打死然后再娶十一个。”

“或者十二个”

“是的,或者十二个。”

“但不要十三个。”

“为什么不要十三个?”

“因为,十三是不吉祥的数目。”

“是的,十三是不吉祥的数目。”(《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203页。)

应麟生的才华又一次被女孩子们认可:“他们这样大声的重复着像两个放纵的孩子。这位叫作丽丽或者丽娜或者林娜的侍女笑得把头儿仰到后面去,黑发披散在椅背上像棕榈树披散着它的叶子,又突然站起来了。”(《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页。)应麟生有一位尚未过门的太太,但是他依然喜欢其她年轻女性,欧阳露是他朋友欧阳延陵的女儿(养女),应麟生为赢得欧阳露的芳心,给她讲自己的故事以及想象:“我想象在这异乡里突然出现了一家我的疏远的亲戚,在那家庭里有着宽大的客厅,花园,秩序,快乐,和一位美丽的蛊惑着而又折磨着我的小姊妹。我毫不羞惭的任情的享乐着我的幻想。并且从此我才知道赞美夜,因为它给人们带来了荒唐的放纵的梦,使那些圣洁的教徒悲哀的紧扣着手发出呻吟,‘主呵,你既然造黑夜来使我们安息,为什么又造这使我们颤抖,叹息,不能入睡的月光?’但是,我的容易发脾气的小姐,你觉得我那时的幻想可笑吗?我实在对于我那位生长在幻想里的小姊妹有着一种持久的爱情,许多人世里的诱惑与友谊都不能夺取她再我心里的位置,一直到现在她真的出现了,骄傲的坐在我的身边,而且责备着我为什么不说要是她不来我就跳下那荷花的池里去。跳下那水池里去是很容易的,不过几秒钟内几十步远可以听见的一个声音而已,长长的忍耐的期待却很难。”(《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226页。)故事讲完,应麟生又和欧阳露吐露心声,欧阳露“笑得把她的头儿伏在她身边的伴侣的胸怀里。应麟生用一只手臂围上她的颈项”。(《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7页。)这很符合五四小说的爱情模式。

《无题》中董千里也是对三个女孩子讲故事,讲美人鱼的故事赢得两个女孩子的芳心。小说中李蜀琴和叶若兰是两个初中刚毕业的女孩子,相约去北京读书,中间辗转来到董千里家中,年纪相仿的三人志趣相投,一天早饭后,两个女孩子约董千里去她们屋里聊天,李蜀琴主动邀请董千里给她们讲故事。董千里讲了一段小女人鱼的故事很成功,两位女孩都着迷了,尽管董千里刻意回避掉爱情的成分,但目的还是为赢得异性的爱情。现实中,何其芳最喜欢的美人鱼的故事,就是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董千里的自我情感表达以及两个女孩的反应就可以看出,这种五四小说爱情模式是多么的恰当:

“希望董千里将来也到北京升学,我们就可以再见了。”

“我也希望我以后能到北京去,北京一定是一个又大又好的地方!”

“那么,我们在北京再见!”叶若兰伸出她纤长的白色的手来,和董千里告别。……

董千里回到他的家里,惘然若有所失,他有些痛苦地想到:

“北京那样大,我以后就是到了北京,在哪里去找她们呢?”

他有些责备自己似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没有问问她们在北京的通信处呵!”

(《何其芳选集》(三),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28-229页。)

从以上对话可以看出,董千里以自己的讲故事才华,确实吸引并赢得了异性的喜欢。小说到此结束,但可推测,假如何其芳将这篇小说写完,董千里在爱情上会和其中一位甚至两位都有扯不清的关系,就像浮世绘小说片段中的应麟生一样,几位女孩同时爱上他是因为他的才华。这种爱情模式是五四小说很典型的情节建构与情感叙事模式。

课题来源:2024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年度项目:何其芳年谱长编(1912-1977);项目编号:24BZW117

作者简介:周思辉: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吴敏敏: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