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明月|云峰八寨的石房子:风烟六百年
编前
近日,动静贵州陆续推出《屯堡▪家国六百年》一书中精彩章节。该书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与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联合出品。

云峰明月
四月的安顺,繁花似锦。隔着金色的油菜花田,偶尔能看见青灰色石头房子组成的村落,那是屯堡人建造的。明初,朱元璋推行卫所制度,寓兵于农,江淮等地军士南征平滇后就地屯田镇守,以卫所为单位开展大规模军屯。屯堡建筑就在这六百年间守护着屯堡人“来自何方”的证据,也留下了屯堡人适应、改造贵州本土自然与人文的印记。
云峰八寨的石房子:风烟六百年
撰文/李若瑄
山上的石头可造屋
洪武十四年(1381),三十万来自江淮、河南、江西等地的步骑跟随傅友德、蓝玉、沐英南征平滇。战后,太祖皇帝敕令留镇大军屯田戍守,其中二十万大军就地驻守,并按卫所制度分兵屯田以自养。
云贵地区十里不同天,风土大异于江淮地区,军士们从故乡习得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需要进行适应性变化。为了保证湘黔滇驿道的畅通,维持地方稳定,除了武力镇守,还需要构建有力的防御体系。
黔中地区广布喀斯特丘陵地貌,盛产石灰岩、白云岩和泥灰岩,当地少数民族鲜少烧砖制瓦,而是就地取材,采石造屋。屯军将当地少数民族的建筑技术融入江淮汉地的合院建筑中,形成了既能御敌又能防火的屯堡建筑——文化的融合互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启。
同军队一起来到安顺的,还有善于营造的能工巧匠。然而安顺一带石头多、土层薄,不适合开窑烧砖瓦,一部分人便入乡随俗,由瓦匠变为石匠。虽然建筑材料由木换成石,但建筑格局和建造方式没有太大改变——院落内部强调中轴对称与空间层次感,正房与厢房合围形成天井,兼具采光、通风与家族伦理秩序,正中的堂屋供奉着“天地国亲师”神榜,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时时提醒自己根在何处,又为何而来。或许某个雨天,房屋的主人坐在屋檐下,看着四水归堂,会怀念遥远的故乡,慨叹归期无期。

云峰八寨的建筑:“大同”之下的“小异”
云峰八寨位于安顺市区以南的18公里处,这里山环水绕,沃野平畴,星布着40余个屯堡村寨,其中云山屯、本寨、雷屯、小山寨、吴屯、章庄、竹林寨和洞口寨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云鹫山下。站在云鹫山山顶俯瞰,八寨尽收眼底,故而得名“云峰八寨”,也叫“对门八寨”。
村落的布局和建筑形式往往是对周边环境的反映,这正是包括云峰八寨在内的安顺屯堡各具特点、各美其美的原因。
有的屯堡村落具有典型的军营特征,正如雷屯和吴屯。两者设立于明初“调北征南”时期,主要目的是军事驻守,村落布局具有明显的明代早期军营痕迹。以中央主街为中轴线,中轴线两侧为东西向巷道,是典型的军营行列式结构,方便屯军从寨子各处迅速集结。家庭院落则沿巷道有序排布,巷子分大小巷,入口处都有石门把守。
今天本寨所处区域,交通方便,宜耕宜居,逐渐发展成有名的商业村,而屯堡内部结构亦渐渐发生转变,衍化为以家族为单位的院落团组。寨内按血缘关系划分居住空间,建筑多为三合院、四合院,内部精雕细琢,处处彰显着来自江南的精致和儒学文化的韵味。
有的屯堡村落,则是一种衍生关系。清代中后期,战乱纷起,各屯堡普遍重视防御性建设。云山屯就是由坉演变而来的村落。云山屯地处山腰,田土有限,村民多以经商为业,加上此地防御性强,周边乡民都愿意来这里交易物资,到了清末民初,云山屯已经成为当地有名的繁华集市。
可见,是自然条件、时代背景、生存需求等种种因素的组合,构成了云峰八寨各自独有的气质。不过,站在整个屯堡文化的高度看,这些都是细节,细节虽然小异,整体却是大同。明代卫所制度下的军事移民政策、多民族地区的动荡不安以及云贵高原石灰岩广布的地理条件等,共同定下了屯堡文化精神内核与外在表现的基调,像一种基因密码,将包括云峰八寨在内、分布于安顺地区的屯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文化共同体。
本寨:合院烟火暖,碉楼日月长
从外面进入本寨,要沿着杨柳河经过一大片田野。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本寨的石头房子在花海的衬托下宛如世外桃源,吸引了一群美术生来写生,他们将风景收集在画纸上,自己也成为旁人眼中的风景。
本寨没有中轴线,“街道则由院落组团挤压而出,并没有明显的主街、次街之分”。这样的布局不利于屯军的集结,也意味着本寨的属性并非军屯。关于这一点,从它的名字“本寨”就可看出端倪。据《平坝县志》记载:“明代设屯,军民住居上有区别,如名屯、名堡者为军户住居,名村、名庄、名寨、名院者为民户住居。”可见,本寨自始便带有浓厚的民户商屯色彩。
本寨所处地段宜耕宜居,交通十分便利, 村民在务农之余尤善染织,逐渐形成布匹生产交易市场,一度有“小荆州”之美誉。由于经济条件好,各家各户在房屋的建造上就格外精心。至今,本寨还保留着不少高大气派的三合院、四合院。一眼望去,青灰色的石头建筑带着岁月的斑驳,像褪了色的老画片,然而细看之下,在柱础、门楼、门簪等位置,都装饰着精美的木石雕刻,内容多半是铜钱、牡丹、荷莲等寓意美好的中国传统纹饰图案,雕工精湛,于不经意间散发着富贵精致的气息。
本寨多殷实富户,难免引得外人觊觎,尤其在清咸丰、同治年间二十余年的战乱中,安顺的很多屯堡、卫所都遭到了严重破坏。为了自保,本寨不仅建造了高大坚固的寨门和寨墙,还以同姓家族为单位,修建了十一座碉楼(现存七座),其密集程度,在安顺地区的屯堡村落中极为罕见。所有碉楼都由大块料石砌筑而成,最矮的三层,最高的六层,每一层都开了带着拱顶和窗格的瞭望口,以及十字形射击孔——哪怕是军事防御设施,本寨人依旧不忘展现他们的设计品位。
午后两点半,我来到宏坤别墅。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三合院建筑,特别之处在于门楼的一角砌着高高的碉楼,黑洞洞的十字形射击口对着来路,让人无端有些紧张。院子里的天井用青石板铺成太极图样,中心是两条互相盘绕的蛇,形成水涡状图案,似乎暗指伏羲女娲传说,又或许以此强化天井聚水、聚气、聚财的功能。天井象征水,故而东北角的地漏造型为鲤鱼,西南角的雕刻为青龙,寓意鲤鱼跃龙门,寄托着对家族子弟读书成才、出人头地的祝福。
眼前的别墅虽然已经颜色尽褪,显出陈旧的木质本色,但被照管得很好,几乎所有的木石构件都完整无缺。主人家将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净整齐,还在天井的台基上放了一排花盆,种了一些普普通通的花,如同普普通通的生活,尽管平凡,但充满了生机和希望。下午的阳光里,碉楼弧面的石墙也有些莹润的光泽,在远离了烽火和动荡之后不再显得剑拔弩张,它更像一件精心建造的建筑杰作,留给后人一点小小的美学震撼。

山下的屯
在云山屯寨门口的匾额上,云山屯的“屯”字带土,写作“𡉫”,用安顺方言读,音调往下走,和屯堡的“屯”有明显的区别,其中藏着关于云山屯的来历。
据《续修安顺府志辑稿》记载,云山屯始建于清咸丰、同治年间的战乱时期,最初只是周边乡民上山避乱的临时地点,后来章庄团总金毓崧“审其地可以陷戎马之足,乃聚八寨之父老昆弟”,于是筑寨墙以据守,“𡉫既成,四乡聚居之”,后形成永久性村落。
云山屯所处的山坳,是由飞凤山、老太关山和云鹫山合围而成的“C”形谷地。四面群山环绕,形成天然的隔挡,仅在谷地东西两侧留出隘口。只要依山就势构筑寨墙,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十分有利于据山而守。此地又是滇黔古驿道所经之处,因此成为乱世避险的最佳选择。
云山屯虽然是山寨,但规划和建筑都有着极高水准,被概括为“一街、三坝、三重门”。所谓“一街”就是依托山坳天然形成的来龙去脉构建主街,并在主街相对开阔的节点扩展成场坝,以充当公共活动场所,这样的场坝一共有三处,即“三坝”。云山屯最具特色的防御体系,莫过于沿着主街在两山绝壁夹峙位置设立的“三重门”——前屯门、二屯门、后屯门。配合哨棚碉堡,以及隐蔽在周边群山间的哨墙,一旦外敌突破寨门进入屯内,就会被次第拦截,深陷险境。
由于周边全是山,可耕种的土地资源十分有限,屯中居民以经商为主,坚固的城寨提供了安全保障,很快,这里便成为远近商人贸易货物的场所。建筑临街的一面,大多开辟成商铺,建成江南建筑样式的二层木楼,底层阔轩大窗,对开的木门换成可拆卸的排门板,这是开门迎客;窗下往往安放一人高的石台,当地人称为“铺台”,方便客商一眼就能看到自家商品。
到了清末民初,云山屯已经有几分城镇的模样,这里出现了一批远近知名的店铺字号,有绸缎庄、蜡烛铺、药号、盐号、烟号等。由于来往马帮和客商络绎不绝,云山屯还开办了几家客栈,其中李雨田的复兴客栈档次最高。
如今,旧时的字号虽已被新的替代,但建筑还在。走在旧时的石板街上,两边是各种食肆、民宿、书吧、奶茶店、手作铺、文创店,众多的招牌中,间杂着一种特别的店招,是对曾经店铺字号的介绍。一条街的前世与今生,就以这样的方式形成了呼应与联结,将往昔的市声糅进今朝的烟火。
山上的寺
可以这么说:耸立于云鹫山之巅的云鹫寺,佛眼看世情,六七百年来将山下云峰八寨的兴衰起落尽收眼底。
云鹫山位于云山屯南面。云山屯所处的“C”形谷地,像飞凤山掉落的一根凤凰尾羽,半绕着云鹫山缓缓舒展,山上山下,遥遥相映,互相成为对景。云鹫山危峰挺拔,山泉潺潺,晨昏之时岚气盘绕,若微雨将至,曾经是安顺城外八景之一,名“雨来云鹫”,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据传,云鹫寺始建于元末,在历史上经历了数次重修与增建。由于寺建在山巅,面积有限,建筑布局十分紧凑,所建殿堂也不多。传到今天,主要建筑有弘治二年(1489)修建的大佛殿,康熙年间增修的玉皇阁、关圣庙、伽蓝殿、华严阁等。其中以华严阁最为独特醒目,四面三层,建于两块巨石之上,红墙青瓦,在一片绿树的掩映下,如同小荷尖角处破开的一点红。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云鹫寺的规模不算大,但数百年来一直是方圆百里的佛事文化中心。每年正月初九的玉皇会是云鹫寺最重要的法会,届时,周边的屯堡妇女会背上引袋,虔诚地踏过七百级台阶,到云鹫寺上香。妇女们求来承载祝愿的红丝带,将它挂在庭中老树的枝条上,祝愿实在太多,老树挂满后,红丝带蔓延到庭院的栏杆上,在风中飘荡。
沉沉暮色中,我的云峰八寨之旅在云鹫山下告一段落。举目望去,山巅上的云鹫寺依旧以安静无声的姿态俯瞰着山下的屯堡,仿佛亘古如此。即将陷入历史的感伤中时,我看见云峰八寨的炊烟袅袅四起,灯火次第点亮,在夜色中慢慢下沉的苍茫大地瞬间有了人间烟火的温度,那是屯堡跳动的脉息,绵长而有力。

